虽然,有范质、王溥和魏仁浦一些老臣主持朝政,大宋朝政还不至于荒疏,但一国之君整日把自己关着,也总不是个事儿,对朝政也多少有影响。更主要的,那赵普心中的一些计划就很难实现了。

于是,就发生了下面的一件事情。而由这件事情引发的另一件事情在中国历史上还很有名。

那一天,赵匡胤照旧地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他躺在**,目光不知在看着何处。这么多天来,他除了吃喝之外,几乎都是躺在**度过的。对母亲杜氏的刻骨思念,似乎使得他的双腿疲软了,再也没有气力行走在地面了。

一个老太监瑟瑟索索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赵匡胤的近前。老太监的步子很轻,轻到了若有若无的地步。走到了赵匡胤的近前之后,老太监先是怯怯地看了赵匡胤一眼,然后就低头垂手地站下了。老太监的呼吸,比他的脚步还轻。

赵匡胤无意中瞥见了老太监。他立刻就发火了:“朕早就説过不见任何人,你为何又来烦朕?”

赵匡胤以为又是哪位臣子要求进见了。那老太监慌忙匍匐在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赵匡胤动了一下身子问:“是辽人南侵了吗?”

赵匡胤曾吩咐过伺候他的太监和宫女:只要不是辽国南侵,就不要来打搅他,否则严惩不贷。

那老太监叩首道:“禀皇上,并无辽人南侵,只是有一位大人站在殿外……”

“住口!”赵匡胤一下子坐直了身。因整日地躺在**,猛然坐起来,头一阵地晕眩。“你,”赵匡胤瞪着那老太监,“朕説过不要来打搅朕,你置若罔闻,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老太监赶紧又磕头道:“皇上息怒……只因殿外的那位大人一连哭了两个时辰,奴才不敢不报皇上……”

赵匡胤不由得一怔。一个臣子在寝殿外一连哭了两个时辰?“谁在殿外哭泣?”

老太监回道:“是赵普赵大人……”

赵匡胤“哦”了一声,然后对那老太监道:“你去传达朕的旨意,着赵普马上回家,不要再哭泣了!”

老太监唯唯诺诺地几乎是爬着出去了。不一会儿,老太监又几乎是爬了回来。赵匡胤问道:“赵普走了吗?”

老太监答道:“赵大人不愿走……赵大人説,他要把眼泪流完再走。”

一个人什么时候才可以把眼泪流完?赵匡胤叹了一口气道:“去,叫赵普进来,朕劝劝他!”

赵普进来了,双眼哭得肿起多高。他是自皇太后杜氏死后第一个得以走进赵匡胤寝殿的臣子。他一边走一边欷歔不已,看起来的确十分伤心和悲痛。

赵匡胤下了床,看了看赵普红肿的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道:“太后驾崩,你痛苦至此,朕着实感动!太后着朕日后当多听你的建议,朕以为,你现在也应听朕的一个建议:不要太悲伤了,回家好好休息吧。过些时日,朕也将亲理朝政!”

在赵匡胤看来,赵普跪在殿外哭泣,只能是因为太后驾崩一事。谁知,赵普言道:“……臣左眼流泪,是痛悼皇太后的驾崩,臣右眼流泪,是担忧皇上帝位难保。”

赵匡胤一惊:“赵普,你这是何意?”

旋刻,赵匡胤似乎明白了:“赵普,朕刚才不是説过了吗?过些时日,朕就将亲理朝政。朕虽然有些日子没上朝了,但有范质等人主事,朝中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不测之事,你刚才説朕的帝位难保,是不是太过思念太后了?”

赵匡胤的意思是,你赵普因为思念太后过深,所以才胡言乱语。然而赵普却道:“在臣看来,即使皇上马上就亲理朝政,帝位也难以保全!”

赵匡胤打起精神来了。涉及到帝位之事,他不能不强作精神:“赵普,你老实告诉朕,是不是在这段时间里,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赵普回道:“朝中并无任何大事发生,天下也很太平。”

赵匡胤皱起了眉:“那是有人想谋反了?”

赵普摇头:“没有人想谋反。文臣武将,都对皇上忠心耿耿!”

赵匡胤盯着赵普的眼道:“朝中无事,天下太平,臣下忠心,你为何要説朕的帝位难保?”

赵普不语,垂下了头。赵匡胤催道:“你倒是开口説话啊!”

赵普还是不开口,依旧低着头。赵匡胤急了,伸手推了赵普一下。赵普説话了:“皇上休要推臣。臣正在想事情!”

赵匡胤自然而然地动了气:“赵普,你在殿外哭了两个时辰,就为了站在朕的面前想事情吗?你刚才不是説朕的帝位难保吗?你怎么不説话了?怎么变哑巴了?你这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

赵普言道:“臣如果真的犯了欺君之罪,臣愿伏法!但是,臣想请皇上也想一想臣适才心中所想之事!”

赵匡胤没好气地道:“赵普,朕如何知道你适才心中所想何事?朕为何又要想你心中所想之事?”

赵普答道:“臣以为,皇上如果不想臣之心中所想之事,帝位肯定难保!”

“肯定”一词,足以表明赵普的态度了。赵匡胤直想发火,赵普如此肯定他赵匡胤帝位难保,他赵匡胤焉能没有火气?

但最终,赵匡胤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火气。几个月前,赵匡胤冲着赵普发火,赵普差点离他而去。杜氏临死前,又再次强调他赵匡胤一定要听赵普的话。所以,赵匡胤就一边费力地吞咽着唾沫一边问赵普道:“你,你心中究竟所想何事?”

赵普缓缓地答道:“臣心中所想,乃大唐帝国灭亡之后改朝换代的事情!”

赵匡胤继续问道:“你为何叫朕想这改朝换代的事?”

赵普回道:“请皇上认真地想一想,自大唐帝国灭亡之后,朝代为何更替得如此频繁?又是如何更替的?”

赵匡胤斜了赵普一眼。但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真的在回顾自唐朝灭亡之后,朝代是如何更替的事情来。

想毕,赵匡胤问赵普道:“你为何要朕想这些过去的事?”

赵普悠悠答道:“皇上,臣记得这么一句话,叫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皇上想想看,自大唐帝国灭亡之后,这短短的几十年间,为何朝代更替如此频繁?”

赵匡胤回道:“当然是那些不忠不义、心怀叵测之人叛乱所致!”

赵普接着问道:“那些不忠不义、心怀叵测之人为何一经叛乱便可大获成功?”

赵匡胤不假思索地言道:“因为那些人皆身为节度使、握有重兵,一遇国运衰微,便趁机窃国自立!”

“对呀,皇上!”赵普拊掌道,“这正是臣为何要説皇上帝位难保的原因!”

赵匡胤情急之下,似乎被赵普説糊涂了:“赵普,这前朝故事与朕的帝位难保有何直接关系?”

“皇上啊!”赵普多少有点语重心长的意味,“如果不从前朝故事中汲取教训,这大宋江山又能绵延多久?”

赵匡胤双眉一紧:“难道会有人从朕的手里抢走江山不成?”

“正是!”赵普侃侃而谈,“如果皇上现在不采取相应的措施,那就肯定有人会与皇上抢夺江山!”

“谁?”赵匡胤急问道,“你説谁会与朕抢夺江山?”

“当然不是臣普。”赵普言道,“能与皇上抢夺江山的,只能是那些身为节度使又手握重兵的人!前朝故事,不都是这样吗?”

赵匡胤做了大宋皇帝之后,被封为节度使又手握重兵的人,无外乎是这么两类:一类是以石守信为代表,乃赵匡胤的结义兄弟;另一类是以高怀德为代表,虽非赵匡胤的结义兄弟,却亦情深意浓。

想到此,赵匡胤冷冷地问赵普道:“依你之见,是不是石守信和高怀德他们会与朕抢夺这大宋江山?”

“不错!”赵普点了点头,“臣正是此意!”

“赵普!”赵匡胤立即就放大了声音,“你是在逼着朕与你吵架呢,还是在故意挑拨朕与石守信等人的关系?”

赵普却轻轻言道:“皇上冤枉臣了!臣既不想与皇上吵架,更无意挑拨离间。臣只不过是在提醒皇上而已!”

“好你个赵普!”赵匡胤差点就咆哮起来,“朕还用得着你来提醒?石守信是朕的结义兄弟,高怀德是朕的朋友,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他们,他们怎能与朕抢夺这大宋江山?”

赵匡胤瞪着赵普的目光十分凶狠,大有一口将赵普吞下之势。这也难怪,説石守信和高怀德等人有谋反的可能,赵匡胤焉能相信?

赵普居然笑了一下。笑过之后,他静静地言道:“皇上,臣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赵匡胤绷着脸:“有话就快説!”

赵普问道:“皇上与那周世宗是何关系?”

周世宗即柴荣。赵匡胤随口答道:“周世宗为帝时,朕虽是他的臣子,但君臣关系非比寻常……”

“是呀,”赵普言道,“在臣看来,皇上当年与周世宗的关系,确乎类似皇上现在与石守信和高怀德等人的关系……皇上,臣这种看法并无什么不妥吧?”

赵匡胤只得点头:“不错。朕与周世宗的关系,的确可以用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来形容。”

“既如此,”赵普马上问道,“皇上又为何要改变大周江山的颜色?”

赵匡胤不禁心头一震。是啊,柴荣对他那等信任,他为何还要改周为宋?

赵普定定地看着赵匡胤。赵匡胤有点吞吞吐吐地道:“……在陈桥驿,你们把黄袍加在朕的身上,朕就是不想做皇帝,恐也身不由己啊!”

听听,赵匡胤把陈桥兵变的“责任”似乎全推到赵普等人的身上了。赵普当然不会与赵匡胤追究什么“责任”,他继续问道:“皇上,如果石守信等人的部下也把一件黄袍加在石守信等人的身上,石守信等人又当如何?”

赵匡胤无话可説了,因为赵普所言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在那个兵强马壮便可称帝的时代,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石守信等人的确对他赵匡胤忠心不二,但想当年,他赵匡胤对柴荣不也是忠心耿耿吗?

赵普一旁不轻不重地言道:“皇上,只有把那些手握重兵的人安置妥当,皇上的帝位才可以永固啊!”

赵匡胤依旧无言,只是脸色十分难看,且有些骇人。赵普又道:“皇上,如果不解除那些节度使的兵权,这大宋江山就很有可能重蹈前朝之覆辙啊!”

赵匡胤説话了。确切説,赵匡胤就是冲着赵普怒吼的。赵匡胤吼道:“赵普,你不要再説了!你快走!你快离开这里!”

赵普哈了哈腰,一边向外退一边正儿八经地问道:“皇上是叫臣快点回家还是叫臣快点离开汴梁?”

赵匡胤盯着赵普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有气无力地言道:“你,快点回家吧!”

赵普又哈了哈腰:“臣领旨回家!”

赵普退出了赵匡胤的寝殿,然后便快步朝自己家走去,嘴里还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説来也巧,赵普的一支小曲还没哼完呢,迎头便撞上了石守信和王审琦。石守信见赵普一脸的笑容,便忙着问道:“赵大人,何事这么开心啊?”

赵普回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很开心!”

説完,赵普就匆匆地走了。石守信不觉蹙眉道:“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王审琦一旁言道:“他今天好像很古怪!”

甭説是王审琦了,就连赵普的妻子和氏也觉得赵普很是古怪。因为,赵普回到家之后,马上就把和氏拽到了一间小屋里,拴死了小屋的门。和氏还未及开口呢,赵普就又将她按倒在**,并很快地扒去她的衣衫,做起**勾当来,做得豪情万丈、气势如虹,把个和氏做得如醉如痴、欲仙欲幻。

待云收雨止,和氏呻吟着问道:“老爷,你今日为何如此高兴?”

赵普一边抚摸着她一边回道:“因为老爷我今天见着了皇上!”

和氏不解了。“老爷,见着皇上就这么高兴?”

“当然!”赵普答道,“见着皇上之后,我就想着回家与夫人你好好地乐上一乐!”

和氏不相信,但也没再追问。反正,赵普刚才的“乐上一乐”,的确使她既舒心又开心。所以,她便也伸出手去,一边在他的身上抚摸一边娇声言道:“但愿老爷以后每次见了皇上都会这么高兴……”

“老爷我现在又高兴了呢!”説着话,赵普再一次地将娇媚可人的和氏纳入了怀中。一时间,这间小屋里又春光四射起来。

第二天上午,赵匡胤上朝了。自皇太后杜氏驾崩后,赵匡胤这还是第一次上朝。文武百官们发现,他们的皇上除略略有些消瘦外,并无什么大的变化,且一眼看上去,似乎比过去更加地精神。文武百官们知道,皇上终于从皇太后驾崩的阴影中走出来了。这当然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中午,赵匡胤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而实际上,并非所有朝臣都参加了这次宴会。参加宴会的人只是群臣中的一小部分,连赵普都未能赴宴。

赴宴的是石守信、王审琦等一干与赵匡胤结义的兄弟,还有高怀德等一些与赵匡胤情投意合的朋友。换句话説,赵匡胤所请的,都是他十分信赖又手握兵权的武将。赵匡胤这么做,目的何在?

一开始,宴会的气氛自然融洽无比又热烈无比。如果抛开赵匡胤的皇帝身份不説,那参加宴会的人就都是好兄弟、好朋友。好兄弟、好朋友聚在一块饮酒,那当然其乐融融了。所以,也甭説是石守信和王审琦了,就连高怀德也对赵匡胤一口一声“皇上大哥”,叫得那么亲切,那么亲密无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赵匡胤原先笑逐颜开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沉得还很是有点忧伤。众人起初只顾饮酒説笑,没发现赵匡胤脸色的变化。等有人想敬赵匡胤酒的时候,众人这才看见赵匡胤脸上的忧伤。众人的説笑声立刻就停止了。

众人以为,赵匡胤定是又想起了皇太后杜氏。故而,略略迟疑之后,石守信凑到了赵匡胤的跟前,一边为赵匡胤斟酒一边言道:“皇上大哥,太后不幸驾崩,臣弟等心中都万分悲伤,但臣弟以为,过去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皇上大哥如果老是沉浸在过去里不能自拔,则必将有损皇上大哥的身体,臣弟等也会深感不安……皇上大哥,让臣弟敬你一杯酒吧!”

石守信虽是个粗人,但这段劝説之词説得却也比较得体。众人一起举起杯,都要敬赵匡胤的酒。赵匡胤先是端起了酒杯,后又把酒杯放下了,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朕适才所想并非是太后之事……”

众人不解,都眼巴巴地盯着赵匡胤。赵匡胤接着言道:“尔等知道吧?朕未做皇帝前,几乎是寝食难安,可朕做了皇帝之后,仍然是寝食难安!”

石守信赶紧问道:“皇上大哥,你现在皇帝做得好好的,为何会寝食难安?”

赵匡胤看了石守信一眼,然后又看着众人言道:“因为你们,朕才寝食难安!”

众人一怔。王审琦问道:“皇上大哥,这又是为什么?”

赵匡胤言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朕的好兄弟、好朋友,没有你们,朕就肯定做不成皇帝,可有了你们,朕这皇帝又不可能做得长久,这叫朕真是好生为难啊!”

众人一愣。高怀德言道:“皇上大哥,难道在座的人当中有谁有谋反之心吗?”

赵匡胤摇了摇头道:“你们都是朕的好兄弟好朋友,你们谁都不会有谋反之心,但是,你们谁都手握重兵,谁都有一帮能干的手下,如果,有一天,你们的手下也把黄袍加在你们的身上,你们该怎么办?朕又该怎么办?”

众人一惊。石守信惊得连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皇上大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赵匡胤自顾喝下去一杯酒,然后言道:“石兄弟,你不会忘记吧?朕与那周世宗柴荣可谓是亲如兄弟,可那么一天,你们把黄袍加在了朕的身上,朕不就登基称帝了吗?”

众人有些害怕了。想当年,项羽为杀刘邦,曾设下鸿门宴。莫非,赵匡胤今天所设,也是鸿门宴?还有,刘邦最终夺了天下之后,曾大肆屠杀开国功臣,这便是狡兔尽而走狗烹、飞鸟尽而良弓藏的道理。莫非,赵匡胤也想做一回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