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亲热地叫赵普“平身”,然后莞尔一笑道:“朕偶感风寒,却有劳你如此牵挂,朕真是感谢不尽啊!”

赵普又问了一句道:“皇上龙体果然无恙耶?”

赵匡胤点头:“朕确已安康,爱卿不必再过于牵挂!”

赵普也点了点头:“既如此,臣就斗胆请教皇上了!”

赵匡胤心中不禁一“格登”:“不知爱卿有何事要问?”

赵普言道:“臣想请教的是,皇上在处理王全斌等人一案时,为何赏罚不明?”

赵普的语气不像是在请教,分明是在质问。赵匡胤暗道:好个赵普,你依然对此耿耿于怀啊!

赵匡胤嘴里説的是:“赵爱卿所言差矣!朕如何赏罚不明?王猛等人肆意欺凌百姓,朕已经将他们正法。王全斌等人既不能很好地约束部将,也不能很好地约束自己,朕毫不客气地降了他们的官职,还免去了王仁赡在朝中之职。曹彬等人治军有方、军纪严整,不愧为大宋良将,朕自然要重重地封赏他们!如此,爱卿又为何以为朕赏罚不明?”

赵普不紧不慢地言道:“在臣看来,王猛等人被绞,只是做了一回替死鬼而已!”

赵匡胤未及开口,赵普紧接着又道:“王猛等人被绞,固然是罪有应得,但王全斌等人之罪较之王猛等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不仅是臣一人的看法,更是朝中文武百官的共识,然而皇上却轻易放过了他们!敢问皇上:王全斌等人当斩而不斩,这岂能称作是赏罚分明?”

説实在的,赵普如此咄咄逼人,赵匡胤真想发火。但许是自觉有点理亏的缘故吧,赵匡胤又没有发火,且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赵爱卿,”赵匡胤就那么笑着言道,“你又何必非得置王全斌等人于死地而后快呢?俗语云: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据朕所知,爱卿你与王全斌等人并无什么过节,更无任何的冤仇,爱卿何不高抬贵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赵匡胤説得不可谓不明白了,但赵普却显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皇上,臣的确与王全斌等人近日无冤、去日无仇,臣也并非蛇蝎心肠,非得置别人于死地而后快,但是,臣以为,既然王全斌等人罪该论死,那此事就不能含而糊之!”

赵匡胤轻轻地“唉”了一声道:“赵普啊,你话中的道理,朕又何尝不知?可你知道吗?且不説别人,就説王全斌吧,身仕数朝,屡建功勋,与朕还曾并肩战斗过!俗话説,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在过去的份上,朕也不忍心太过为难王全斌他们啊!”

赵普却硬硬地言道:“皇上,臣也记得一句俗话,叫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全斌等人虽有赫赫的过去,但既然罪该论死,那就当与王猛等人一样处死!不然,王猛等人在九泉之下,也会觉得这世道不公,当今皇上不公!”

赵匡胤渐渐地蹙起了眉头:“赵普,你是在批评和指责朕吗?”

赵普言道:“臣不敢这么大胆!但臣认为,王全斌等人当死而不死,这实在是有失公允,窃以为皇上不取也!”

赵匡胤摇了摇头道:“赵普,你为何如此固执?圣人有云:刑不上大夫。朕饶过王全斌等人死罪,又有何不妥?”

赵普回道:“皇上説得没错,刑的确不上大夫,但那是因为大夫没有犯法,若大夫犯了法,照样上刑,若大夫犯了死罪,也照样论死!臣以为,甭説是什么大夫了,天下任何人,只要犯了法、犯了罪,就都要受到应得的处罚,王全斌等人也不能例外!”

赵匡胤忽然高声问道:“赵普,你説的天下任何人,莫非也包括朕吗?”

赵普一怔。他只顾与赵匡胤理论了,不觉把话説过了头。是呀,就“天下任何人”几个字来説,显然包括赵匡胤在内。皇帝虽説是“真龙天子”,但归根结底也还是人。可是,如果赵匡胤也犯了法、犯了罪,又能受到什么应得的处罚?更主要的,作为皇帝,本来就没有什么犯法犯罪之説,即使有,谁又能治他的罪?要知道,在**社会里,独裁者不仅是至高无上的,且还是绝对真理的化身。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赵普一时多少有些紧张。紧张之后,他讪讪一笑道:“皇上是在开玩笑吧?皇上如何能犯法犯罪?”

这回轮到赵匡胤紧追不舍了:“赵普,你正面回答朕的问题!朕且问你:你刚才所言的天下任何人,是不是也包含朕在内?”

赵普吞吞吐吐地道:“皇上乃真龙天子,岂能与寻常人等相提并论?”

“赵普!”赵匡胤来劲了,“看今天的模样,有朝一日,你是不是也想治朕的罪啊?”

赵普无言。赵匡胤有些得理不饶人了:“赵普,你怎么不説话啊?你刚才还是舌吐莲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又振振有词,现在怎么变成哑巴了?”

赵普开口了:“皇上,臣刚才説过,真龙天子不能与寻常人等相提并论,臣还曾説过,皇上根本不可能犯法、也不可能犯罪!但是,皇上既然再三逼臣,臣也就不能不説:如果皇上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过,虽然臣等不敢追究,但是,皇上得向天下臣民颁布罪己诏!”

“你!”赵匡胤怒发心头、拍案而起,“你信口开河、强词夺理、倚宠骄横、目无皇尊!你以为朕真的不敢治你的罪吗?”

赵普伏地叩头,然后缓缓爬起,一边爬起一边言道:“恭请皇上罢去微臣宰相之职!”

许是太过愤怒了吧,赵匡胤只是铁青着脸,没有发话。赵普停顿了一下,接着躬身言道:“草民赵普告退!”

赵普慢慢地离去了。半晌,赵匡胤突地大叫道:“赵普,你以为朕不敢罢你的宰相吗?”

赵匡胤声音虽高,可惜赵普未能听见。赵普早已经出了皇宫,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剩着赵匡胤,气得浑身一个劲地乱抖。慌得那些太监宫女,只紧张兮兮地围在皇上的身边,不敢多喘一口气。

赵普口中的“罪己诏”是怎么回事?它是封建社会里,皇帝自己降罪自己的一种形式。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没人能治他的罪,便只好自己降罪自己了。封建皇帝虽然永远都是正确的,但当国家发生重大变故,而自己又实难完全推卸责任的时候,也只能被迫用“罪己诏”的形式向天下臣民检讨。赵普放言赵匡胤如果“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过”,“得向天下臣民颁布罪己诏”,赵匡胤焉能不愤而发怒?

表面上看起来,赵匡胤冲赵普发怒是因为赵普提到了“罪己诏”,而实则不然。赵匡胤之所以对赵普动怒,其根本原因是赵匡胤以为赵普变了,与过去的赵普不是一个人了。在赵匡胤的眼里,现在的赵普很是居功自傲,很有一点不把他赵匡胤放在眼里的味道。不是吗?他赵匡胤只是赦免了王全斌等人的死罪,还故意装病躲避了赵普几天,可赵普依然不肯罢休,依然胡搅蛮缠。难道他赵匡胤作为大宋的皇帝,连这一点生杀予夺的权力也没有?难道在这大宋国度里,他赵匡胤説话不能算数而他赵普説话却能一言九鼎?如此下去,他赵匡胤还能称得上是这大宋王朝的惟一主宰吗?

这也难怪,再开明的皇帝,当他觉得有人对他的统治构成莫大威胁时,他对构成威胁的人也不会心存什么仁慈的。当然了,对赵匡胤而言,他还远远没有觉得赵普已经对他的统治构成了什么威胁。但是,赵普敢如此藐视他的权威,赵匡胤也是极为不快和不满的。只是始终念及赵普过去的功劳,更主要的,赵匡胤始终觉得,赵普的确有许多过人之处,所以赵匡胤才不忍把赵普怎么样。

在赵匡胤的眼里,赵普与过去是大不相同了。而在赵普的眼里,赵匡胤也与过去大相径庭了。

赵匡胤气得在宫中浑身乱抖。赵普虽然没有乱抖,却也气得不轻。从宫中回到家之后,赵普就阴沉着脸对妻子和氏言道:“夫人,快收拾收拾,随我离开汴梁吧。”

和氏连忙问道:“那万岁爷又撵你出京了?”

赵普回道:“他没有撵我,但我已经向他辞了职。”

和氏又问:“万岁爷批准你辞职了?”

赵普仰头叹道:“何必等他批准?等他批准我再离去,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了?”

和氏也叹道:“唉,在妾身看来,老爷你与万岁爷是很难在一朝相处了!”

“这不能怨我,”赵普立即道,“只能怨皇上当了皇上之后变化得太厉害了!”

“那好吧,”和氏言道,“既然老爷与万岁爷闹翻了脸,那妾身就随老爷找一个僻静之地过一段安稳的日子吧!”

和氏忙碌起来,指挥着宰相府里的仆人匆忙地收拾东西。一个时辰之后,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和氏却发现不见了赵普。一个仆人告诉她:相爷在院落的东北角坐着。

和氏悄悄走到赵普的身边,赵普浑然不觉。和氏轻声问道:“老爷,你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吧?”

赵普倒也诚实:“不瞒夫人,我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我是舍不得离开这宰相之位!夫人想想看,老爷我奋斗多年,不就是图得这么一天吗?”

和氏笑了:“既如此,老爷,你又何必向万岁爷主动辞职?”赵普摇头道:“夫人,真是一言难尽啊!”

“好了,好了!”和氏言道,“妾身知道老爷你的心思。这样吧,你先在这儿坐着想心思,待东西完全收拾好了之后,妾身再来唤你。

赵普客气地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和氏缓缓地离去,但很快,她又急急地走来,一边走一边言道:“老爷,那位开封尹来了!”

赵光义为何此时赶到?原来,宫中一位太监见赵普与赵匡胤争执得厉害,赵普又向赵匡胤主动辞职,觉得事关重大,便派人将此事告诉了一位朝中大臣。那大臣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就又派人告诉了赵光义。赵光义闻之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宰相府。

见着赵普,赵光义“哈哈”一笑道:“赵兄,若小弟来得慢一慢,岂不是就再也见不着赵兄了?”

“惭愧,惭愧!”赵普也打了个“哈哈”道,“只因为兄行事仓促,未及向光义兄弟你辞行,还望兄弟见谅才是啊!”

“赵兄,”赵光义不笑了,“你不就是同皇上理论了一番吗?又何必负气而走?”

赵普“唉”了一声道:“兄弟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为兄就和盘托出。此番为兄入宫与皇上理论,不慎触犯了龙颜,龙颜大怒,看模样是要治为兄的罪,既如此,为兄又何不识趣地自动离开?不然,待皇上将为兄打入囚牢,兄弟你岂不是还要给为兄送饭?”

“赵兄説笑话了!”赵光义言道,“皇上当时也只是説气话,你又何必当真?再説了,你若是真的离开,那还有谁人可以辅佐皇上一统天下?”

赵普苦笑道:“兄弟太看得起我赵某了!説实话,我现在觉得,皇上好像不再需要我了!大宋朝建立前,皇上的眼里还有我,可大宋朝建立以后,皇上的眼里就没有我了!不瞒兄弟你説,我思前想后,实在是有些伤心啊!我时常在想:难道历朝历代都脱不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而走狗烹的古训吗?”

在大宋皇弟的面前説这些话,至少可以看出赵普对赵光义还是十分信任的,更是十分地

了解。赵光义连忙道:“赵兄千万不要如此想,也千万不要离开京城!”

赵普摇头道:“兄弟,你替为兄想想,事已至此,为兄留在这里还有何意义?”

赵光义苦劝,赵普不听。但最终,赵普还是同意了暂时留在宰相府,如果皇上批准了赵普的辞职,那赵普就速速离开京城,反之,赵普就当然继续做大宋朝的宰相。

看起来,赵普同意暂留宰相府是赵光义苦劝的结果,而实际上,恰如赵普对妻子和氏所説的那样:他确实舍不得放弃大宋宰相的职位。

一连数日,赵普都称病不上朝。赵匡胤呢,也不追问,似乎已经把赵普给淡忘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这几天里,赵光义一会儿跑到宰相府,一会儿又赶往宫中,在赵普和赵匡胤之间进行斡旋。

终于,几天之后,赵匡胤在朝中颁布了一道口谕:不许赵普辞去宰相职位。在这道口谕颁布的第二天,赵普悠搭着双手上朝了。这二人之间的僵持局面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如果説,在过去的岁月里,赵普与赵匡胤之间也存在着许多矛盾的话,那么,在诸多的矛盾当中,恐要数这一次的冲突最为严重:赵普的确是对赵匡胤生气了,而赵匡胤也的确是对赵普生气了。如果不是赵光义从中周旋,那赵普与赵匡胤之间的僵持就还得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説不定,这种僵持还会发生某种变故。那赵普不是嚷着要离京出走吗?如果赵匡胤真的同意赵普辞职,那以后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的故事了。

话又説回来,虽然赵普与赵匡胤之间的僵持告一段落了,但二人之间的关系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和好如初。实际上,一眼看上去,赵匡胤已经有点疏远赵普了。至少,赵匡胤不再动辄就去宰相府吃和氏烧的狗肉了,而赵普被召入宫的次数也大为减少。有时,一连月余,赵普也不见召。

和氏谓赵普道:“老爷,你曾对妾身説过,如果万岁爷不再器重你,你虽然官居宰相,也毫无意义。现在,万岁爷明显的开始冷淡你了,你为何还要赖在宰相的位子上?”

赵普闻言脸庞不禁一红,但旋即,他便若无其事地言道:“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得不到皇上的器重,可以想方设法地使皇上再度器重你,可若是丢了宰相之位,再想重新获得,那就难于上青天了!”

和氏问道:“你以为那个万岁爷还会再度器重你吗?”

赵普回答得很简洁:“事在人为!”

和氏不禁叹道:“你们这些男人啊,总是在不停地勾心斗角!细想开来,又有多大的意义?”

赵普马上言道:“夫人説错了!这不叫勾心斗角,这叫运用谋略!”

和氏轻轻一笑道:“好吧,老爷,你就谋略去吧!妾身再也不想过问这些烦人的事情了!”

本来心直口快的和氏,因久居宰相府中,已经开始对君臣之间的政治游戏腻烦了。而赵普则不然。他瞪大着眼睛,在努力寻找着重新博得赵匡胤青睐的机会。

这一年(乾德五年,公元967年)十月,左卫上将军宋延渥奉旨运送从各州搜罗来的佛像进京。赵匡胤为何要把那些佛像运到汴梁城?原来,那些佛像都是用铜铁铸成的。佛像运到汴梁之后,把它们毁掉,然后再铸成钱币、兵器或其他器物。

赵匡胤又为何要把那些佛像毁掉?实际上,赵匡胤是在继承后周世宗柴荣统治时的一项政策。柴荣曾明确下诏:全国各地的铜铁铸成的佛像,必须全部运到京城来集中销毁,以作其他用处。

佛教自汉代由印度传入中国以后,发展很快。到了南北朝时期,佛教在中国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极为繁盛的阶段。唐朝文人杜牧在他的《江南春》一诗中这样写道:“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该诗的主旨虽然是在感叹世事的沧桑,但从“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句中,却不难想见佛教在当时的盛况。请注意,诗中的“南朝”指的是南朝梁代的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试想想,一个建康城竟然有“四百八十寺”,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不要以为诗中的语言都是虚指,实际上,据史书记载,梁朝时的建康城内,有寺庙五百多座,僧尼更是多达十余万人。窥一斑而见全豹,建康城如此,那佛教在南北朝时期该兴盛到了何种程度?

南北朝结束后,就依次到了隋唐五代时期。单説五代时期吧,虽然社会十分动荡,对佛教多少带来了冲击,但总起来看,佛教在当时依然十分地盛行,大江南北也好,黄河上下也罢,到处是寺庙林立、僧尼攒动,信佛拜佛的百姓自然就数不胜数了。更有甚者,许多地方,许多百姓都把农具毁了用以铸造佛像。心怀大志的周世宗柴荣,正是因为觉得佛教如此泛滥恐有碍他一统天下的大业,所以才颁诏把全国各地的铜铁佛像运到京城集中销毁的。赵匡胤在许多方面都受到柴荣的深刻影响,故而也就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一集中销毁佛像的政策。从国家发展农耕这一角度来看,销毁佛像这一政策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