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左卫上将军宋延渥奉旨运送到汴梁城内的铜铁佛像多达数百座。这些佛像,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都精雕细刻、栩栩如生。

本来,集中销毁佛像之事与赵普没什么关系。但许是闲来无聊吧,宋延渥入京的第二天,赵普就去看望了宋延渥。当朝宰相亲来看望,宋延渥自然有些受宠若惊。受宠若惊之余,宋延渥问赵普有何指教。赵普言道:“我只是想看一眼那些即将被毁的佛像。”

数百座佛像被宋延渥封存得井然有序。宋延渥告诉赵普:已接到旨意,马上就要销毁这些佛像。赵普点了点头言道:“这些佛像,铸造得倒也精致啊!”

宋延渥一旁言道:“是啊,这么好的佛像,就这么给毁了,也实在是有些可惜啊!”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听了宋延渥的话后,赵普双眉不禁一跳,旋即问道:“宋将军,你的意思是,这些佛像不该毁掉?”

“赵大人,”宋延渥慌忙道,“下官只是信口説出,别无他意,大人可千万别当真啊!”

赵匡胤下旨毁掉佛像,如果宋延渥认为不该毁,那岂不是有抗旨不遵之嫌?赵普轻轻一笑道:“宋将军休要担心!赵某倒以为,你适才所言,不无道理啊!”

“不,不!”宗延渥赶紧道,“下官信口开河、一派胡言,不曾有半点道理啊!大人就不要惊吓下官了!”

赵普言道:“我何曾惊吓于你?我説的是实话。我认为你説的很有道理。所以呀,这些佛像你就暂时不要销毁!”

看赵普的表情,的确像是在説实话。于是宋延渥就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你的意思,是叫下官抗旨?”

赵普回道:“宋将军,我不是叫你抗旨,我是叫你暂不要毁掉佛像。”

“赵大人,”宋延渥一脸的困惑,“恕下官愚钝,这抗旨与暂不毁佛像有何不同?”

赵普“嘿嘿”一笑道:“赵某的意思是,待赵某入宫见过皇上之后,宋将军再开始销毁佛像也不迟。”

宋延渥有些明白了:“大人也不想毁掉这些佛像?”

赵普答道:“不是赵某不想毁掉这些佛像,而是皇上不想毁掉这些佛像!”

宋延渥立即又变得糊涂了,皇上明明下旨毁掉这些佛像,宰相大人为何如此説话?

宋延渥糊涂了,赵普却清醒得很。因为赵普坚信:赵匡胤是一位敬信佛教之人。

当时许多人以为,大宋皇帝赵匡胤是极端憎恶佛教和僧人的。这些人的这种看法也是有一定的依据的。那是建隆二年(公元961年)的春天,刚坐上皇帝宝座不久的赵匡胤曾去了一趟扬州,从扬州回到汴梁之后不几天,汴梁城内的皇建院里的僧人辉文和琼隐等十八人就遭到了赵匡胤严厉的惩罚:僧人辉文被当众用乱棍打死,琼隐等十七人在杖后被流放到偏远荒凉之地。

辉文被杖死和琼隐等人遭流放之事,在当时的汴梁城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尤其是那些僧尼之辈,更是谈之色变。而实际上,赵匡胤之所以如此无情地严惩辉文和琼隐等人,是有内情的。这内情,赵普十分清楚。

赵普是跟着赵匡胤从扬州返回汴梁的。皇上返京了,满朝文武及百姓都纷纷赶往城外迎驾自不必説,就是那些庙里的和尚和观里的道士也三五成群地跑出城外迎接赵匡胤。登基伊始的赵匡胤,见到如此盛大的欢迎场面,自然是好不得意。

好不得意之余,有一个和尚告诉赵匡胤,説是皇建院里的僧人没有出城迎驾。赵匡胤就信口对赵普言道:“你去查一查,看看皇建院里僧人何故未来迎驾。”

赵匡胤当时也只是随便説説,进了汴梁城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这也难怪,他虽然做了皇帝,可总不能每次从外地回汴京都要城内所有的人一起赶到城外迎驾吧?但赵普没有忘记,入城之后,他就立即亲自着手进行调查。

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赵普经调查得知:皇建院里的僧人之所以没有出城迎驾,是因为赵匡胤入城的当口,皇建院里的僧人们正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还不是一般的饮酒作乐,几乎每个僧人的怀里都偎有一个女人,像辉文和琼隐这般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僧人,更是左拥右抱,乐不可支。辉文和琼隐等僧人都乐不可支到了这种地步,哪还能记起什么出城迎驾之事?

出家之人讲究的就是四大皆空,皇建院又在汴梁城内,院里的僧人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饮酒玩女人?

赵普把调查的结果告之赵匡胤。赵匡胤愕然言道:“竟有这等事?”

赵普回道:“证据确凿,绝无半点虚构!”

赵匡胤异常气愤。气愤之下,他吩咐赵普道:“佛门净地,怎能容纳这等污秽之事?速将皇建院里的那些yin恶之徒绳之以法!”

于是辉文就被打死,琼隐等十七名和尚被流放。许是为了顾及佛门圣地的名声吧,赵匡胤在严惩辉文和琼隐等僧人的时候,并没有如实公布他们的罪状。这样一来,许多不知内情的人便以为赵匡胤是仇视佛门和僧人的,至少也是不喜欢佛门和僧人的。

赵普当然不这么看。因为经常与赵匡胤在一起,所以赵普对赵匡胤与佛教的关系就颇为了解。赵匡胤登基之后改元“建隆”,便在汴梁城内建了一座建隆寺(后来改元“开宝”,汴梁城内便又多了一座开宝寺)。赵普曾多次随赵匡胤一道入建隆寺等庙宇对佛祖进行膜拜。相国寺重修普塔的时候,赵匡胤也曾带赵普一同前往观看。若遇着大旱之季,赵匡胤还会带着赵普等人入寺祈求佛祖赐雨。只是这些举动,赵匡胤一般不声张,所以鲜为人知。

使赵普坚信赵匡胤敬佛、信佛的,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就更少了。汴梁城内有个读书人叫李霭,一朝考中了进士,正待要在仕途上飞黄腾达的当口,突然有一天,他被赵匡胤一旨令下,流放到沙门岛上去做苦力了。李霭的熟人不知究竟,只以为李霭肯定是忤逆了朝廷和皇上。个中原因,只有赵普等少数人才知晓。原来,有人向赵匡胤密告,説李霭写了一本书叫《灭邪集》,是专门攻击佛教的,还説李霭把佛经用针线缝缀起来当内衣穿。赵匡胤勃然大怒地对赵普言道:“这个李霭,妄想步韩愈后尘呢!”

唐代大文豪韩愈,对当时日益繁盛的佛、道二教极为不满,曾直言上疏道:应让所有佛教徒、道教徒还俗,应烧掉所有佛经和道书,应把所有佛寺和道观都改为民房。

赵匡胤问赵普道:“那韩愈最终是什么结局?”

赵普回答:“被流放了!”

“那好,”赵匡胤言道,“就让那李霭步韩愈后尘吧!”

赵匡胤一句话,那李霭就由一个进士变成了一个流放者。流放多日之后,李霭才终于悟出自己何以被流放。由此不难看出,赵普所虑一点不差,赵匡胤确实是一个既敬佛又信佛的皇帝。

当然了,若与同时代的封建君王相比较,赵匡胤又确乎算不上一个真正笃信佛门的人。比如那个已经死去的湖南政权的统治者周行逢,不仅每天都要到寺庙对着佛像礼拜,且只要见到僧人,不论大小,也一律合掌礼拜,甚至,他还常常为僧人捧衣帽、打洗脸水。

当时,对佛教最为推崇的封建君主,恐要数南唐国的皇帝李煜了。李煜当上皇帝之后,专门从宫廷里拿出重金招募百姓为僧尼。李煜统治下的江宁都城,其僧尼人数虽不能与南朝相比,却也多达万人之众,这些僧尼的开支费用,全由南唐朝廷担负。李煜每天退朝之后,便与皇后共同穿上袈裟,跪拜佛祖、诵读佛经。据説,因为跪拜、诵读的时间太长了,李煜的手和脚都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李煜还在皇宫内大造佛寺,因为皇宫内如果住有和尚实有不便,所以他便让先朝的嫔妃们都削发为尼,分住在皇宫内的寺庵里。

赵匡胤虽不能与周行逢和李煜等人相比,但至少也是个信佛之人。对赵普而言,这就足够了。所以,在吩咐了左卫上将军宋延渥暂不毁掉佛像之后,赵普就急急地入宫,要求面见皇上。

赵匡胤虽然对待赵普不像过去那般热络,但赵普作为当朝的宰相,既然主动要求见驾,赵匡胤也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且见了赵普之后,赵匡胤还面带微笑问道:“爱卿何故急着见朕啊?”

赵普言道:“臣是从宋延渥将军那儿赶来……”

赵匡胤“哦”道:“朕以为,销毁佛像这等小事,恐不劳宰相大人操心,所以朕事先就没有告之于你。”

赵匡胤以为,赵普不知销毁佛像之事,定是有些生气了。赵普言道:“皇上,臣适才看见过那些佛像,臣觉得那些佛像细腻逼真、栩栩如生,如果就这么毁了,未免太可惜了……”

赵匡胤一怔,然后缓缓问道:“赵普,你此话何意?”

赵普回道:“臣的意思是,这些佛像应该保留下来。”

赵匡胤一时无语。沉默片刻,赵匡胤望着赵普的双眼道:“你继续往下説。”

赵普继续言道:“臣知晓,这销毁佛像的规矩是周世宗皇帝定下的。皇上建立大宋以后,这规矩便延续了下来。可臣以为,江山变了,有些规矩也得随之改变,更何况,皇上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乃是一位敢于破旧立新的圣明之君!周世宗时,江山狭小,物资匮乏,为一统天下计,世宗皇帝才不得以毁佛像铸兵器、钱币。现在不同了,大宋江山大大地拓展了,南有广袤的荆湖之地,西有物资丰饶的川蜀,大宋不再缺乏铸造兵器、钱币之物。既如此,皇上何不把天下佛像原样保存以供那些向善之人顶礼膜拜?臣以为,如果天下之人皆有一颗向善之心,那皇上便可以垂手而治了!”

还别説,赵普这一番话,真的説到了赵匡胤的心坎里。赵匡胤微笑道:“赵普啊,你适才所言,正合朕意。只不过,朕有些担心,如果不再销毁佛像,那天下百姓岂不是又会用铜铁铸造新的佛像?大宋江山再辽阔,物资再丰富,也不能把所有的铜铁都用在铸造佛像上啊?”

赵普言道:“臣考虑过这个问题了。臣以为,皇上可以向天下颁布一道诏令:已经铸好的佛像,不许销毁,但也不许任何人再用铜铁铸造新佛像,违者严惩!”

“好!”赵匡胤高兴地道,“还是爱卿你考虑问题比较周全!那些费尽人力物力才铸造好的佛像就这么毁于一旦,也着实可惜。这样吧,爱卿,就按照你刚才讲的意思,你代朕草拟一道旨意,然后交由礼部晓谕天下!”

赵普立即道:“臣遵旨!”

看看,赵普毕竟是聪明之人,又毕竟对赵匡胤颇为了解,故而,他以为赵匡胤一定会采纳他不再销毁佛像的建议,赵匡胤还真的采纳了。这样一来,赵匡胤岂不又要对他赵普另眼相看?

突地,赵匡胤“啊”了一声道:“赵普,朕已旨令那宋延渥毁像,你快去制止他吧!”

赵普躬身道:“启禀皇上,臣从宋将军那儿来的时候,已斗胆命令他暂缓毁像。臣此事没有及时禀告皇上,祈望皇上恕罪!”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爱卿啊,你及时地保护了佛像,又何罪之有?这样吧,爱卿,你就与那宋延渥将军一起,再叫上光义吧,你们三人辛苦点,把那几百座大大小小的佛像分置在京城的各个寺庙里。既然已经从各地运来了,也就没有必要再费时费力地运回原地了。爱卿以为如何啊?”

赵普立即道:“臣谨遵圣谕!”

接着,赵普就轻轻松松地出了皇宫。他也真的很轻松,大半年的时间内,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感觉。他就带着这种轻松的感觉迈进了开封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赵光义大略地叙述了一遍。

赵光义笑道:“赵兄,你真行啊!只几句话,就使皇上改革了一项旧制!”

赵普谦逊地摆手道:“兄弟谬奖了!不是为兄多么有能耐,而是当今皇上圣明!”

赵光义压低嗓门问道:“赵兄,此事过后,皇上可又对你刮目相看了?”

赵普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光义兄弟,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啊!为兄只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对皇上提提建议罢了!”

“好了,赵兄,”赵光义笑道,“别説得那么悲观了!我们还是去完成我们的差使吧!”

赵普与赵光义一起见到了宋延渥。宋延渥惊喜地言道:“皇上真的同意不毁佛像了?”

赵光义趁机吹捧赵普道:“宋将军,你也不看看赵宰相是何等样人?在大宋朝廷里,有赵宰相办不成的事吗?”

“那是,那是!”宋延渥点头哈腰的。“宰相大人的韬略,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赵普连忙道:“我説,你们二人如此説话,要是传到了皇上的耳里,我赵某恐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宋延渥赶紧道:“两位大人,我们抓紧时间办差吧!”

从上午到中午,又从下午到黄昏,赵普、赵光义和宋延渥带着一帮人忙活了一整天,才好不容易地将那几百座佛像安顿在了京城的各个寺庙里。赵普虽然没有亲手劳作,却也跑得腰酸腿胀。赵普对赵光义言道:“府尹大人啊,中午一顿饭都没好好吃了,晚上可得要喝上几杯解解乏了!”

赵光义言道:“那是自然。兄弟我虽不善饮,晚上也要好好地喝他几杯!”

宋延渥盛情相邀赵普、赵光义到他的将军府去同饮,还説是中午就吩咐家人准备酒菜了。

赵普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宋将军,你也忙碌了一整天了,正待回家好好地休息,我等如何能再去打扰?”

宋延渥连忙道:“这如何能叫打扰?下官平日就是想请二位大人恐也不能如愿。下官今日有幸跟在二位大人的身后效力,便想趁此机会邀请二位大人到敝府一坐,还望二位大人能够成全下官……”

宋延渥説的情真意切。赵光义看着赵普言道:“宰相大人,有道是盛情难却吧?”

赵普笑道:“府尹大人,应该是恭敬不如从命啊!”

于是赵普和赵光义就随着宋延渥去了。

再看宋延渥,脸上几乎乐开了花儿。这也难怪,在大宋朝廷里,除了赵匡胤之外,不就是赵普和赵光义的权力最大了吗?能同时把赵普和赵光义一起请到家里来做客,对宋延渥而言,不啻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看来,宋延渥説的是实话,宋府早就在准备这顿晚饭了。赵普和赵光义刚一在宋延渥的将军府里落座,一大桌丰盛的酒宴就摆了上来。那菜香酒香一个劲儿地往赵普和赵光义的鼻孔里钻。

赵普叹道:“宋将军啊,你如此客气,我等还真的有些过意不去呢!”

赵光义却“嘿嘿”一笑道:“宰相大人,既来之则安之,你也就用不着过意不去了!”

“对,对!”宋延渥满脸堆着笑。“只要两位大人能在下官这里吃得尽兴、喝得尽兴,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赵普和赵光义当然吃喝得很尽兴。不过,在这尽兴的过程中,曾发生过一段小插曲,不能不提。那就是,宋延渥在喝得满面红光的当口,曾这么叫了一声:“丫儿,快出来为两位大人斟酒!”

随着宋延渥的叫声,从里屋走出一个少女来。那少女十五六岁年纪,长得眉清目秀、体态婀娜,走起路来如柔风拂柳、仪态万千。

那少女走得近来,先是甜甜地冲着赵普和赵光义唤了一声“大人”,然后便轻轻地为赵普和赵光义斟酒。赵普无意中发现,赵光义见到那少女的时候,脸色陡然一白,像是无比地惊诧,以至于在端起酒杯的时候,杯里的酒都洒了出来。

赵普暗道:光义兄弟这是怎么了?虽説这少女姿色可观,但光义兄弟也不该如此失态啊?

好在那宋延渥已经喝多了,并没有注意到赵光义的表现。于是赵普就打了个“哈哈”问道:“宋将军,这俊俏的女子赵某该如何称呼啊?”

宋延渥忙道:“回宰相大人的话,这乃是下官的小女……”

“哦……”赵普点了点头,“原来是宋将军的千金小姐啊!”

赵普瞥见,那赵光义的目光一直在偷偷地瞟着宋家小姐。于是赵普就又故意高声言道:“宋将军,贵小姐有如此花容月貌,将来一定能找到一位大富大贵的如意郎君!”

宋延渥急忙拱手道:“托宰相大人的口福……真到了那一天,下官一定用八抬大轿将宰相大人请来喝上一杯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