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离开汴梁之后,赵匡胤一下子感觉到轻松多了。朝中没有了赵普,也就没有人再会故意与他赵匡胤顶撞、争执了。所以,据説赵普携家小走出汴梁城的时候,赵匡胤曾不自觉地长吐了一口气。

但是,赵匡胤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他都觉得,在赵普离开的日子里,他心中又油然生起了一种很明显的失落感。赵普在朝中的时候,他遇着棘手的问题了,就会把赵普唤来询问

,而赵普还往往不会令他失望。现如今,赵普不在朝中了,他遇着问题唤代宰相薛居正、吕余庆或别的大臣来询问,却往往不能令他满意。这样一来,赵匡胤就难免会对赵普生起一缕思念之情了。

尽管如此,赵匡胤也没想着要把赵普重新召回朝中。他自信,他有足够的能力处理一切事务。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赵光义。而实际上,自赵普走后,赵光义就差不多充当了赵普在朝中的角色:遇着重大的事情了,赵匡胤一般都要召赵光义来商量,有时,赵匡胤还主动地走进晋王府找赵光义谈论事情。

比如,开宝七年(公元974年)二月的一天,晚上,都夜深人静的时候了,赵匡胤在一帮内侍的簇拥下,走进了晋王府。亏得事先有人通报,不然,“晋王爷孤身战数女”的场面肯定会被赵匡胤撞个正着。饶是如此,当赵匡胤走到赵光义面前的时候,衣衫不整的赵光义兀自喘息不已。

好在赵匡胤了解赵光义的好色本性,也没拿赵光义开什么玩笑,而是直接切入正题道:“朕下午收到曹彬和潘美的一个建议,朕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就来同你商量一下。”

曹彬和潘美等宋将率十万宋军开到北部与北汉和辽国联军对峙已经快两年了,这么长的时间内,双方只发生了一些小的冲突,并未爆发大规模的战争。曹彬和潘美等以为,要么主动地与辽议和,要么就与辽军大打一场迫使辽军从北汉国境撤走,不然的话,一直这么拖下去,不仅要消耗掉大量的粮草储备,而且对征服南唐也极为不利。曹彬和潘美等人以书信形式向赵匡胤谈了自己的看法,并请赵匡胤定夺。

赵光义言道:“臣弟以为,曹彬等人所言确有见地。李唐现在是最为腐朽的时候,如果我大宋精兵一直在北方这么耗着不能及时南下攻唐,万一李唐有变,出了几个像林仁肇那样的统兵将领,那么,我大宋想要轻易地降服李唐,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赵匡胤言道:“现在最为关键的是,必须确保北方无事,不然就不可能放手降服李唐。光义你説説看,是主动与辽议和好呢,还是在北方大打一场迫使辽人撤军?”

赵光义沉吟道:“如果能与辽议和,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但辽人反复无常,又对我大宋土地垂涎已久,就这么轻易地与辽议和,恐难以奏效啊!”

“可是,”赵匡胤道,“如果与辽人大打出手,只怕也未必能够迫使辽人撤军,更何况,还有那个刘继元在一旁狐假虎威……”

赵匡胤把辽国比作“虎”是有道理的。当时的辽国正处在上升的阶段,可谓是兵精粮足、战将如云。如果宋军与辽军全面开战,那这场战争究竟会如何收场,实难预料。

赵光义一时默然,赵匡胤也默然。默然片刻后,赵光义言道:“皇兄,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只与辽人打一仗,既不会与辽人全面开战,又能迫使辽人主动地与我大宋议和……”

赵匡胤眼睛一亮:“光义,在朕看来,你的谋略并不比那赵普逊色啊!”

“皇兄过奖了!”赵光义连忙道,“臣弟适才所言,只是这么説説而已,如果要把它变成事实,那真是谈何容易啊!”

“不难!”赵匡胤言道,“朕马上就把你的话传给曹彬、潘美,让他们就按你説的去做!”

“皇兄,”赵光义张大了眼,“这是不是……太过为难曹彬他们了?”

赵匡胤言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了?曹彬他们让朕定夺,朕就这么定夺了,他们又会有什么意见?”

赵光义赶紧道:“皇兄,曹彬他们自然是不会有意见的,可臣弟担心的是,他们难以做到这一点……”

“你就放心吧!”赵匡胤轻轻一笑,“只要是朕下的旨令,那曹彬就一定能够做到!”

既然赵匡胤对曹彬如此信任,赵光义也就无话可説了。不过,赵光义心中这么想:如果赵普在此,又会説些什么呢?

赵匡胤回宫以后,真的立即就草拟了一道诏令,着人连夜送往北方。赵匡胤还下令:这道诏书必须一刻不停地送到曹彬的手中。

诏书送走之后,赵匡胤似乎就轻松了。他迈着轻松的步伐去了花蕊夫人的寝宫。见着花蕊夫人之后,赵匡胤道:“爱妃,这回就全看曹彬的能耐了……”

曹彬自然是有能耐的。接到赵匡胤的诏令后,他居然笑了片刻,然后才对潘美言道:“看来皇上是真的着急了,诏书上龙飞凤舞……”

潘美看过诏书之后不禁皱着眉头对曹彬言道:“皇上命我等对辽开战,又命我等不得引发全面战争,还要迫使辽人从北汉撤军……曹大人,我等如何能面面俱到?”曹彬言道:“这説明皇上很为难啊?”

潘美急道:“皇上很为难,我等岂不是更加难为?”

曹彬又笑道:“潘大人休要焦虑,曹某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实不相瞒,曹某也有和皇上类似的想法,只是当时没有考虑成熟,一时不敢向皇上建议……”

跟着,曹彬就把自己的计划对潘美説了。潘美点头道:“此计甚好!如果一切顺利,我等当不负皇上重托!”

当时,曹彬和潘美的大本营位于北汉都城太原以东四百多里处(今河北石家庄附近)。从宋军大本营往西北走上二三百里,便是连绵不断的一条又一条山脉,从东南往西北依次是:太行山、五台山、恒山……这一片偌大的山地,是当时宋、辽和北汉三国的交界处。

早在一月前,曹彬就得知:辽国的一些皇室成员,包括辽国宰相耶律沙的一个弟弟,全开到恒山和五台山的东侧进行狩猎。那时,曹彬就想出奇兵偷袭那些狩猎者了,但因为此事非同小可,他一时没敢妄动。

但现在不同了,赵匡胤的旨令下来了。曹彬的计划就是:派出一支精兵,翻过太行山,将那些狩猎的辽国皇室成员全部活捉。如果计划成功,那辽国就极有可能从北汉撤军、同宋朝议和。潘美对曹彬言道:“潘某以为,曹大人此计最紧要处在于:只能将那些狩猎者活捉,不能使其受到伤害,更不能杀死他们,否则,宋辽就只有全面开战了!”

“所以呀,”曹彬言道,“我准备亲自带兵前往。”

潘美没有和曹彬争,因为镇守大本营的任务也不轻松。如果曹彬一举成功,辽国是不是马上就主动撤军议和?如果不是,太原以南的十数万辽军和北汉军就会大举南下或东进侵犯宋境,而潘美镇守大本营的主要任务,就是做好迎击敌人大举进攻的一切准备,至少,当敌人大举入侵的时候,潘美能有效地将敌人进攻的势头遏制住,否则,即便曹彬顺利成功,意义也不大。

于是,在一天夜里,曹彬率五千宋军精锐离开大本营悄悄地北上。临行前,潘美紧紧地握着曹彬的手道:“曹大人,你想过没有?如果此举不能达到目的,反而恶化了目前的形势,我等就犯了死罪啊!”

曹彬言道:“曹某説过,此计乃曹某所出,曹某又是军中主将,一切不良后果,都由曹某一人承担责任,决不会连累潘大人等!”

潘美脸庞一热:“曹大人误会了!潘某岂是那种推卸责任之人?如果真的犯了什么罪过,潘某决不会只让曹大人一人承担!潘某的意思是,曹大人此去至关紧要,但愿不要出任何差错才是啊!还有,无论成功与否,曹大人都要平安归来!”

“多谢潘大人关照!”曹彬言道,“潘大人在此,也当好自为之啊!”

在此之前,曾有宋将建议将奇袭之计先行禀告皇上定夺,曹彬否决了。此地距汴梁千里之遥,一来一回要耗去很多时间,时间拖长了,那些狩猎者恐怕早就离开了。所以曹彬和潘美等人商定:一边实施奇袭之计一边向皇上报告,不可坐失战机。

曹彬北上之路是非常艰辛的。一路上跋山涉水不説,还常常要昼伏夜行。如果白天赶路,就专找荒无人烟的地方走。亏得请的几个向导很得力,不然,就算曹彬及五千宋军吃再多的苦,恐也很难顺利地到达目的地。

数天数夜之后,曹彬及宋军终于翻过了太行山。曹彬命令部队在一个隐蔽处休息,然后自己与几个手下及一个向导乔装成北汉樵夫模样,深入到五台山中进行侦察。侦察了两三天,竟没有发觉那些狩猎者的影踪。曹彬暗惊道:难道狩猎者都已经离开了?

曹彬不甘心,准备越过五台山向恒山一带侦察。就在这当口,曹彬等人得知:辽国的那些皇室成员正在五台山以东一百多里处的太白山上狩猎。

曹彬立即命令一个手下回去引部队向东开进,自己依然在滹沱河上游一带进行侦察。情况全部摸清楚之后,曹彬就与五千宋军会合了。会合之后,他立即做了军事部署:命一部将率一千人沿唐河岸边行进,任务是防止那些狩猎者渡河逃遁;命一部将率二千人直扑太白山,任务是击溃那些护卫的辽军、活捉狩猎者;自己亲率剩下的二千人抢占平型关,狙击西边的那支北汉军。

任务下达之后,曹彬再次对部将强调道:“尔等只可杀死那些顽抗的辽军,绝不可伤害一个狩猎者!”

结果是,曹彬的部将们都很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护卫狩猎者的千余辽军大半被杀、小半被俘,三十多名狩猎者全被宋军活捉,只有辽国宰相耶律沙的弟弟在企图逃跑时摔伤了一只胳膊,但无大碍。

然而,曹彬亲率的一路宋军却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战斗。抢占平型关的战斗还算顺利,关上的数百名辽军在曹彬的突然袭击下顷刻溃败,可等曹彬占了平型关之后,战斗就变得激烈起来了。西边的数千北汉军情知太白山一带情况不妙,所以就拼命地向平型关发动进攻。曹彬虽占有地形之利,但人数较少,且北汉军也着实英勇,所以曹彬一时很是吃紧。更让曹彬感到吃紧的是,不知何时,平型关西边又冒出来一支三四千人的辽军。在北汉军和辽军的联合攻击下,曹彬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守住平型关了。

好在围捕那些狩猎者的战斗很顺利,平型关还没有失守呢,那些已经成了宋军俘虏的狩猎者就被押到了曹彬的面前。这回曹彬有恃无恐了,他派一个辽军俘虏去告之西边的辽军和北汉军:如果你们再不停止进攻,那被俘的那些狩猎者的性命就得不到保障。这下子,辽军不敢再向宋军发动进攻了。辽军如此,北汉军也只能偃旗息鼓。

曹彬下令:撤离平型关,返回大本营。

返回大本营的情形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当初北上偷袭的时候,曹彬和宋军专拣不好走的路走,且多昼伏夜行。返回的时候,哪条路好走就走哪条路,曹彬和宋军还大明大亮地日夜兼程。虽然,有不少辽军和北汉军一直尾随着曹彬,却不敢轻举妄动。

曹彬安然地返回了大本营、与潘美等宋将会了面。恰好,赵匡胤的一道圣旨传到。赵匡胤就像已经知道曹彬完成了任务似的,命令曹彬将所有俘虏东移,严防辽军和北汉军也搞偷袭。赵匡胤还强调了二点:“一、做好大战的准备;二、绝不可伤害辽国皇室成员。

潘美惊异地对曹彬言道:“皇上似乎能未卜先知……”

曹彬却吁了一口气:“但愿一切都如皇上所料……”

事实是,宋辽之战未能大打起来。虽然北汉皇帝刘继元一个劲儿地叫嚣要大举犯宋以洗太白山之耻,但辽国却不同意。辽国不仅不同意,其宰相耶律沙还派人警告刘继元:不经辽国皇上允准,北汉不得擅自对宋朝用兵。刘继元虽然气得厉害,但终也不敢忤逆辽国意愿。

赵匡胤的目的达到了。辽国朝廷派涿州刺史耶律昌术为全权代表赴宋商谈议和事宜。耶律昌术先赶至曹彬军中,在曹彬的陪同下,看望了那些被俘的皇室成员,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奔赴汴梁,觐见赵匡胤。

赵匡胤自然很高兴,率赵光义等一干大臣接见了耶律昌术。耶律昌术向赵匡胤呈交了一封由辽国皇帝亲笔书写的信。信中,辽国皇帝称:如果大宋悉数释放被俘的辽国皇室成员,那大辽就立即从北汉撤军,且愿与大宋“永结同好”。

赵匡胤问耶律昌术道:“你家皇上为何不率先撤军啊!为何要朕先自放人?”

耶律昌术回道:“禀大宋皇上,据小臣所知,吾皇陛下在小臣南下之时,就已经下达了撤军的旨令!”

赵匡胤会意地与赵光义相视一笑。因为耶律昌术所言不虚,早在耶律昌术入汴梁前,赵匡胤就得到报告:辽军已开始从太原城南北撤,撤军的速度也非常快。

于是,赵匡胤就设宴款待了耶律昌术一行人,还赏赐了耶律昌术等人不少财物。接着,赵匡胤就向曹彬下令释放所有被俘人员。再接着,赵匡胤也派了几个使者随耶律昌术一道入辽。为表达议和的诚意,赵匡胤还以个人的名义向辽国皇帝赠送了大批珠宝。

宋朝使者不仅给辽国皇帝带去了大批珠宝,还带去了赵匡胤亲拟的一封信。赵匡胤在信中主要讲了三点内容:一、大宋无意与大辽交恶,更不想夺取大辽的土地和人口;二、大宋愿与大辽世代修好、永不互犯;三、请大辽奉劝刘继元不要无端扰宋。

没多久,宋朝使者回来了,随宋朝使者一同入汴梁的,还有耶律昌术等人。耶律昌术这番入宋,是代表辽国皇帝向赵匡胤赠送礼物表示感谢,并回赠了赵匡胤不少辽国的珍宝。就这么着,宋辽这一对多年的老冤家,终于有了和平共处的时候。虽然这种和平共处不可能如赵匡胤所説的那样“世代修好、永不互犯”,但对赵匡胤而言,北方只要有两三年的平稳时期,也就足够了。

宋辽议和的消息传到太原后,刘继元气得咬牙切齿、恨得捶胸顿足。令刘继元更气更恨的是,辽国还派人正告于他:如果北汉再无端扰宋,辽军就南下攻打太原。但他也只能呆在太原城里长呈短叹而已。

赵匡胤就是另一副光景了。宋辽议和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连酒量也陡然增加了许多。据説,他曾与十多个太监赌酒,结果,太监们一个个烂醉如泥,他却了无酒意,当时侍酒的宋皇后直夸他是“海量”,但同时侍酒的花蕊夫人却凑在他的耳边説他“耍赖”。不过,他“海量”也好、“耍赖”也罢,反正他是高兴。

仅有高兴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把这种高兴化为行动。赵匡胤给曹彬、潘美等人下令:除留下相应的兵力防止刘继元狗急跳墙、孤注一掷外,其余宋兵宋将速速开回汴梁。

赵光义笑谓赵匡胤道:“皇兄,宋辽一议和,李唐就完了!”

赵匡胤笑得更欢:“光义,岂止是李唐?刘继元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最终征服北汉,始终是赵匡胤的人生目标。

赵光义问赵匡胤道:“臣弟记得,皇兄过去发兵征战,似乎每次都师出有名,皇兄这次是否要找一个攻唐的借口?”

赵匡胤反问道:“还有这个必要吗?”

赵光义笑道:“必要自然是无必要,但臣弟以为,曹彬他们尚未回京,就是回京之后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作准备,皇兄利用这段时间与那李煜开开玩笑又有何妨?”

“那好吧,”赵匡胤同意道,“朕就随便找个借口吧!”

赵匡胤真的找了一个借口。什么借口?

李煜不是主动去了“唐”的国号,对赵宋以臣自居了吗?赵匡胤就派了一个使者过江去江宁向李煜传旨:着李煜不日入汴梁朝拜大宋皇上。

李煜接到赵匡胤的“圣旨”后,真是为难死了。他并非什么愚笨之人,他情知赵匡胤此举是在为攻打南唐找借口,但他又不敢前往汴梁。这倒不是説他是个怕死的人,他其实并不怕死,只是过于贪生。这看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恰是矛盾的统一。他很清楚,他一旦去了汴梁,就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再也不能与小周后一起过那种“落水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语出李煜《阮郎归》一词)的生活了。失却了小周后,失却了这种侈靡的生活,那李煜就真的生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