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的第三次北伐也终告失败。三次北伐,三次失败,对赵匡胤的打击自然不小。赵匡胤曾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朕就永远不能平定北汉了吗?”

但赵匡胤不是一个轻易言败的人。他之所以能当上皇帝,靠的就是一种永不服输的精神。故而,北伐又遭失败虽然给了他很大打击,但党进、潘美等人还没有撤回到宋境呢,他便又在着手准备第四次北伐了。

这时候的赵匡胤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他攻打的对象虽然是北汉,但真正的作战对象却是辽人。如果没有辽人相助,大宋恐早就灭了北汉,同样,大宋如果不做好与辽人作战的准备,那就无法攻灭北汉。这样一来,赵匡胤在准备第四次北伐的时候,重点要考虑的问题就不是如何攻灭北汉,而是如何对付辽人了。

不过,赵匡胤第四次北伐的整体思路依然是:先攻下太原,然后与辽人决战。

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十月初六,赵匡胤忽然传旨:着晋王赵光义陪驾前往西教场。

当时是早晨。赵光义站到赵匡胤身边的时候,神色似乎有些慌张,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赵匡胤不解地问道:“光义,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愿意陪朕去西教场?”

“不,不,”赵光义连忙道,“臣弟这几日不知为何难以入眠,一直未能好好的休息,故而总打不起精神来……”

赵光义説“难以入眠”是实,但説“不知为何”却是假。因为从十月初二开始,他就与一个人在晋王府内彻日彻夜地交谈了。彻日彻夜地交谈,自然“难以入眠”,而彼此交谈的内容,又岂能“不知为何”?而实际上,正是有了这种交谈,才使得赵光义站在赵匡胤面前的时候神色有些慌张。因为与赵光义进行交谈的人,乃赵普。赵普又一次潜回汴梁了。

赵普究竟与赵光义谈了些什么?为何赵光义的目光总是对着赵匡胤躲闪?一个人的目光如此躲闪,定是心中有愧啊!若是,赵光义对赵匡胤又有何愧?

赵匡胤不知究竟,还以为赵光义神情倦怠乃因好色所致。于是,他就语重心长地对弟弟言道:“光义啊,朕知道晋王府内美女如云,但你却不能整日地沉湎其中啊!俗语云:色字头上一把刀!一旦沉湎女色之中,必有损健康。朕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做啊!你知道吗,光义?光美在这一点上就比你强。他虽也好女色,但颇有节制。这一点,光美很像朕。你应该向光美学习啊!”

赵匡胤虽不知内情,但一番话的本意却无疑是好心。更何况,晋王府内美女多,这几乎是朝中上下尽人皆知的事情。而且,赵光义好色,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赵匡胤据此开导一番,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可是,赵光义对赵匡胤所言却极为反感。他没有听出任何“开导”之意,他只听出了这么两个内容:一、赵匡胤説他晋王府内美女如云;二、赵匡胤説他不如赵光美,还要向赵光美学习。

于是赵光义就在心中极为不满地想道:“赵匡胤,你説我府内美女如云,你这不是在故意讥讽我吗?我府内美女再多,也比不了你皇宫,更何况,与花蕊夫人和小周后相比,我府内的女人还能称得上是美女吗?还有,你説我不如赵光美,你这不是明显的在贬低我吗?你説赵光美不好色,那是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好色的资格,你把我与赵光美相类比,究竟是何意?”

心中虽极为不满,但赵光义説出来的话却也很中听:“皇兄批评得是!臣弟日后一定向光美学习,做一个洁身自好的男人,做一个有所作为的臣子……”

“光义,”赵匡胤高兴地道,“你这样想就对了!走,陪朕去西教场!”

看完飞山军的演习之后,赵光义不禁赞叹道:“若用这种武器攻城,当无坚不摧!”

赵匡胤笑问道:“光义,若用这种武器去攻打太原,又当如何?”

赵光义回道:“三日之内,太原必灭!”

赵匡胤大笑道:“光义啊,朕正是要用这种武器去攻打太原!在辽人赶来相救之前,迅速地消灭刘继元,然后集中力量,好好地教训辽人一顿。待辽人知道朕的厉害后,就一鼓作气地夺回幽云十六州!”

赵光义问道:“皇兄准备何时再度北伐?”

赵匡胤回道:“朕已下令天下各州兵马速速至京。如果不出意外,一月之内,朕就可以再度北伐!”

时已近午,赵匡胤邀赵光义一同入宫用膳。虽是相邀,却也等于是圣旨,赵光义本不该也不能推辞的。但赵光义却推辞道:“恕臣弟无礼……臣弟实有琐事缠身,不便入宫!”

赵匡胤自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勉强,而是轻轻地道:“你既有事,那你就回府吧!”

赵光义回晋王府了,赵匡胤回到了宫中。在返回皇宫的路途中,赵匡胤的双眉一直是锁着的,而且锁得很紧。

回到宫中之后,花蕊夫人和宋皇后双双赶来迎驾。赵匡胤忽然道:“不对!光义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朕!”

想到此,赵匡胤就吩咐内侍王继恩道:“摆驾,去晋王府!”

但旋即,赵匡胤又对王继恩言道:“不用摆驾,你陪朕去晋王府!”

就这么着,赵匡胤卸去龙袍,在王继恩的陪同下,出了皇宫,径向晋王府而去。瞧赵匡胤急匆匆的模样,似乎想一步就跨到晋王府内。

晋王府的两扇院门紧紧地闭着,闭得也真紧,连一丝缝隙也不漏。赵匡胤喃喃自语道:“在朕的印象中,除了夜晚,晋王府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的……”

是啊,即使晋王府的大门在夜晚也洞开,谁又敢擅自闯入!王继恩上前拍响门环。院门“吱呀呀”拉开。王继恩刚想叫开门人去通报赵光义来迎驾,赵匡胤却抢先对开门人言道:“你只管带路,不许声张!”

如果不是王府的另一个仆人看见了赵匡胤而偷偷跑去禀告赵光义的话,那么,正在一边饮酒一边交谈的赵光义和赵普就肯定会被赵匡胤堵个正着。堵个正着事小,若是让赵匡胤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可就事大了。因为赵光义和赵普正在谈论的内容是:大宋晋王应该成为大宋皇上。

虽然有仆人及时地通知,赵光义和赵普及时地停止了“敏感”的话题,但是,赵普若想脱身而去也是不可能的了。吃饭的房子只有一个门,房内也无藏身的好去处,而赵匡胤领着王继恩正向赵光义和赵普吃饭的地方走来。

赵光义一时有些慌乱,忙着紧张兮兮地去看赵普。赵普却灵机一动,一边用眼色示意赵光义镇静,一边迅速地将远处的两个侍女拽入怀中、分别坐在自己的两条大腿上。

赵匡胤走入房中的时候,赵普的两只手恰好伸入到两个侍女的衣内,狠狠地掐了那两个侍女的**一下。两个侍女猝不及防,本能地惊叫了一声。

侍女这么一叫,赵匡胤的目光立刻就罩在了赵普的脸上。赵匡胤大愕道:“赵普?你如何会在这里?”

却见赵普,早已将腿上的两个侍女推开,翻身倒地磕头道:“微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赵普不仅説得逼真,头也磕得极响。赵普竟一连磕了九个响头。

会在晋王府里遭遇赵普,这的确出乎赵匡胤的意料。不过,赵匡胤当时只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因为来了赵普,所以赵光义才推辞入宫用膳的,而且赵光义上午的表情才会有些异常。

这么想着,赵匡胤就不悦地问赵光义道:“赵普既来,为何不告之于朕?”

许是太过紧张了吧,赵光义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赵普连忙言道:“启禀皇上,这都是微臣的罪过!是微臣请求晋王爷不要禀告皇上的!”

“是吗?”赵匡胤的目光扫到了赵普的身上,“这又是为何啊?”

赵普回道:“微臣自知冒犯了皇上,不敢再行惊扰皇上,若再行惊扰,定又冒犯了皇上!”

“哦?”赵匡胤不觉向前跨了一步,“既知此,赵普,朕且问你,你为何要偷偷地跑回汴梁、且隐身于晋王府内?”

一边的赵光义,赶紧偷觑赵普。赵普却做出一副羞赧的模样道:“皇上,微臣有些话,实在不好意思説……”

赵匡胤言道:“你不好意思説,朕好意思听。你就快説吧!”

赵普扭扭捏捏地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自微臣被皇上贬去孟州之后,微臣一直……”

“赵普!”赵匡胤打断道,“是朕把你贬到孟州的吗?这是你咎由自取所致!朕让你到孟州,是希望你好好地自省自己的狂妄自大之举!如果你诚心悔悟,那你就还有机会回到京城来!”

“多谢皇上恩典!”赵普又一连叩了三个响头,“臣自被皇上派到孟州反省以来,颇感寂寞,真有度日如年之感……皇上也知道微臣,微臣是个耐不住寂寞之人,所以,微臣就瞒着皇上,偷偷地跑回京城来,到晋王爷这里讨点酒色之娱以慰内心的寂寥……”

赵普説自己“是个耐不住寂寞之人”,这点赵匡胤相信,但赵普説自己回京城是专门为了“到晋王爷这里讨点酒色之娱”,赵匡胤却不相信:“赵普,你洛阳城里有豪宅,豪宅之内不乏酒色,你不去洛阳但跑到京城来,这岂不是舍近求远?”

赵普讪笑着回道:“皇上焉能不知?微臣之妻和氏乃醋意甚浓之人,如果微臣前往洛阳寻乐,和氏自然知晓。微臣至孟州后,也曾数次南下洛阳,和氏得知后,着实与微臣大吵大闹过几回。微臣为息事宁人计,只得找借口溜回京城寻乐,所幸的是,晋王爷没有嫌弃微臣,热情地收留了微臣……”

见赵普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模样,已经镇定下来的赵光义忍不住地“扑哧”乐出了声。赵匡胤忙着问道:“光义,你何乐之有?”

赵光义回道:“皇上有所不知,这赵普自来臣弟之府后,每夜都要数女相陪,常常通宵达旦地玩乐。赵普还对臣弟説:他一定要在此玩乐够了再回孟州!臣弟问他:你在京城呆得久了,回去后如何向夫人交待?你道赵普怎么説?赵普説:我回去就对夫人讲,是皇上把我久留京城的……”

“哈哈哈……”赵匡胤大笑起来,“赵普,你过去在朝中的时候,常常明里暗里地讥讽朕乃贪杯好色之人。可现在看来,放眼天下,最为贪杯好色者,莫过于你赵普也!”

赵普赔笑道:“皇上説得对……如果皇上不允,微臣这就滚回孟州去!”

“滚回”二字,足以看出当时的赵普有多么的谦卑。赵匡胤微笑道:“赵普,你千里迢迢赶到光义这里寻找酒色之娱,朕为何不允?朕如果不允,你岂不是又会説朕不近人情?只不过,朕有些纳闷:你过去虽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在生活之上也颇有节制,可现如今,你为何对酒色如此感兴趣?”

赵普挤眉弄眼道:“回皇上,诚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过去,微臣没有想开,现在,臣终于悟出了人生的真谛:男人在世,酒色二字耳!”

“好!”赵匡胤大叫了一声,“赵普,你就在光义这里好好地品味你的人生真谛吧!待朕北伐成功、迁都洛阳之后,朕再与你探讨什么是真正的人生真谛!”

説完,赵匡胤就大踏步地离开了晋王府。

如果説看见赵普突然出现在晋王府,赵匡胤连一点疑窦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赵普纵然真的变成了一个酒色之徒,似乎也不会专程跑到晋王府里来寻乐。赵匡胤敢肯定的是,赵普到晋王府来必有其他什么事情。然而,这“其他什么事情”究竟是什么,赵匡胤却没有多想,更没有深想,他想的尽是四度北伐的事了。又何况,赵匡胤连做梦都不会去想:赵光义会在打大宋皇帝宝座的主意。

这样一来,赵匡胤就不会去猜想他离开晋王府之后那赵光义和赵普会説些什么了。赵匡胤真该听听赵光义和赵普之间的对话。赵光义説:“赵兄,看来我的皇兄是执意要迁都了!”

“是啊,”赵普回道,“皇上变得越来越固执了,王爷也就不能再如此犹豫不决了!”

赵光义的确在犹豫:“赵兄,此事非比寻常,我实难断然决定……”

赵普言道:“王爷只要认真地考虑迁都洛阳之后的景况,恐就不难决定了!”

赵光义的回答是:“我一直在认真地考虑……”

在赵光义的考虑中,太阳升起了,又落下了;落下了,又升起了。不知不觉地,十天的光阴就在赵光义的考虑中溜走了。

十天过后,就是开宝九年的十月十七日。这一天,大宋朝中发生了一件事:彰义节度使张铎贪污之事被人告发且被查实。张铎共贪污公款一百万钱。

一百万钱算得上是巨款了,贪污如此巨款那是要砍脑袋的。大宋朝臣多以为,张铎一命休也。然而,大出人们意料的是,赵匡胤不仅没有治张铎的罪,反而将张铎升迁为左屯卫上将军。

赵光义有些忍不住,便入宫询问赵匡胤这是何故,并明确表示张铎贪污之罪不可饶恕,纵然念其过去的功劳饶其不死,也应将其剥夺官职,打入囚牢以示儆戒。

赵光义此举应该算是公正的。但赵匡胤却皱着眉头问道:“那赵普可还在你府中?”

赵光义点头称是。赵匡胤又问道:“可是那赵普唆使你前来?”

赵光义一怔:“皇上,张铎之事,赵普尚不知晓,又如何唆使臣弟?”

赵匡胤冷哼道:“光义,别骗朕了!赵普身在孟州,心却在汴梁。他一如既往地想找朕的麻烦、跟朕过不去,只是现在他不便直接见朕,便唆使你借张铎之事与朕相左,好证明他赵普的存在。早知如此,朕应该将他贬往蜀地去流浪……”

“皇上,”赵光义急忙道,“张铎之事,赵普真的全然不知,你又何故这般猜测?”

“不要説了!”赵匡胤一挥手,“张铎之事,就这么定了!朕即将北伐。朕还希望张铎为朕上阵立功呢!”

赵光义无奈,只得怏怏地回到了晋王府,先将事情説了一番,然后言道:“看来,皇上的确是越来越固执、越来越武断了……”

“不仅如此!”赵普顺势言道,“皇上还越来越糊涂了!”

赵光义怔怔地看着赵普。赵普凛然言道:“王爷还记得曹彬之事吗?皇上先説要封曹彬为相,可后来又反悔否认,这岂不是在拿朝廷大事当儿戏?现在,那张铎贪污甚巨,皇上却升了他的官,这岂不是越来越糊涂的表现?王爷,长此以往,大宋岂不要毁于一旦?”

赵普説话时面色凝重,俨然是正义的化身了。仿佛是受到了赵普的感染,赵光义也掷地有声地道:“赵兄,你放心!无论于公于私,我赵光义都不会在大宋将倾之时袖手旁观!”

赵普真的放心了,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而赵光义好像也心安理得了,因为他蓦然发觉,他与赵普暗中谋划的勾当,不仅仅是“于私”,更是为了“于公”。既然是“于公”,既然是为了救大宋于将倾,他赵光义还不该义不容辞地拨乱反正吗?

一个莫大的阴谋就这么最终敲定了。阴谋虽然敲定,但究竟如何实施,赵光义心中也没有底。所以赵光义就问道:“赵兄,从今往后,该当如何?”

赵普慢悠悠地言道:“只要王爷信任赵某,一切都不难解决!”

赵光义笑道:“赵兄,事已至此,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赵普也笑道:“王爷既然如此信任赵某,那赵某愿为王爷的明天而肝脑涂地!”

赵光义故作正经道:“赵兄此言差矣!你若真的肝脑涂地,那大宋宰相又任于何人?”

赵普突然跪地道:“臣叩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光义赶紧将赵普拉起来:“切莫声张……赵兄有些得意忘形了!”

“是,是!”赵普连连点头,“一想到王爷马上就要黄袍加身,微臣的确有些得意忘形!”

“一定要冷静!”赵光义似乎在教训赵普,但紧接着又问道:“赵兄,我等何时动手为宜?”

赵普回道:“我认为,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应在北伐之前动手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