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的身体不由地一哆嗦:“这……这么快?”

赵普多少有些恶狠狠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王爷应该快刀斩乱麻!”

渐渐地,赵光义的眼睛里也冒出了两缕凶光:“好!赵兄,就依你所言!”

第二天,也就是开宝九年十月十八日,傍晚,赵光义正与赵普准备吃饭,那内侍王继恩忽然匆匆地走进晋王府,説是皇上要赵光义立刻入宫见驾。

毕竟是做贼心虚,赵光义凑在赵普的耳边低低地问道:“是不是……皇上察觉了?”

赵普轻轻地一笑道:“王爷休得紧张!普与王继恩乃莫逆之交,一问便知究竟!”

原来,赵匡胤召赵光义入宫非为别事,乃是因为赵匡胤的小弟弟赵光美、大儿子赵德昭、小儿子赵德芳都在宫中,赵匡胤把赵光义召去,是想来个全家大聚餐。

赵光义不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悄悄地对赵普道:“我发觉,你与王继恩好像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

赵普承认道:“普与王继恩本是至交!若没有他在宫中,王爷的大事恐难成功。”

赵光义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接着,赵光义就与王继恩一起进了宫。果然,赵光美、赵德昭和赵德芳都在。赵匡胤的左边坐着花蕊夫人,右边坐的是赵德芳的生母宋皇后。不知为何,没见着那小周后,赵光义竟然松了一口气。

一家人在一块聚餐,气氛总是十分融洽的。那花蕊夫人自知与赵家尚隔着一定的距离,所以就很知趣地为赵光义和赵光美等人斟酒。赵光义也不客气,花蕊夫人斟上一杯,他就马上喝干一杯。花蕊夫人一连斟了十来杯,他便也一连喝干了十来杯。十来杯酒下肚之后,赵光义的双眼里差不多要冒出红光来。

赵匡胤劝道:“光义,你酒量不行,别喝得这么猛,当心喝醉了!”

赵光义却嬉皮笑脸地道:“皇兄,花妃娘娘斟的酒,臣弟岂能不喝?即使真的喝醉了,臣弟也心甘情愿!”

花蕊夫人居然被赵光义説得脸色一红。赵匡胤言道:“光义,别口没遮拦了!朕现在跟你説点正经事!”

赵匡胤告诉赵光义:党进、潘美等人已将宋军整顿完毕,现京城周围已集结了二十万精锐部队。

赵匡胤对赵光义道:“朕准备让光美留守京城,朕与你亲率大军四度北伐!你带十万人及飞山军主攻太原,朕带十万人在太原之北布阵。辽人若不发兵便罢,如果胆敢发兵,朕就先与他们大战一场,待你攻下太原之后,朕再与你合力攻打辽人。朕相信,只要朕与你兵合一处,那辽人决占不到任何便宜!説不定,朕与你还可一举收复幽云之地!”

许是酒已经喝得过量的缘故吧,赵光义居然被赵匡胤説得有些激动起来:“皇兄,在臣弟的眼里,那刘继元不堪一击,那些辽人也不堪一击!此次北伐,臣弟与皇兄又联手,定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好!”赵匡胤为赵光义斟了一杯酒,“来,光义,让我们共同举杯,预祝此次北伐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这一顿酒宴,直到夜阑更深时方散。赵光义走出皇宫的时候,大脑晕乎乎的、脚步轻飘飘的,真有一种欲醉欲仙之感。然而,来到大街上,被冬夜的冷风一吹,赵光义就马上清醒了过来。

回至晋王府,赵普迎住问道:“王爷今夜感觉如何?”

赵光义有些答非所问道:“我的感觉是,那花蕊夫人越来越有魅力,越来越勾人魂魄了!”

赵普会意地一笑道:“既如此,王爷还想等待下去吗?”

赵光义打了一个酒嗝道:“为了大宋江山社稷,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赵普意味深长地言道:“王爷还是多点耐心吧!现在是子夜,要不了多久,黎明就会如约而来!”

黎明不可阻挡地到来了。这是开宝九年的十月十九日。

黄昏的时候,有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出了皇宫,走进了晋王府,他就是赵匡胤的内侍王继恩。巧合的是,王继恩刚一走进晋王府,天空就飘起雪花来,雪花越飘越大,越飘越密,只片刻工夫,整个汴梁城就被一层冷森森的白雪所覆盖。

王继恩走进晋王府告诉赵光义和赵普:皇上昨晚喝多了,夜里不小心着了凉,现在有点发烧,正躺在寝殿里休息。

王继恩将事情説出之后就慢腾腾地离开了。因为雪实在是太大了,王继恩刚一走出晋王府,身影就被大雪吞没了。

赵普轻轻地问赵光义道:“王爷,你听清王继恩所説的话了吗?”

赵光义点头道:“我听清楚了,皇上患疾,正躺在**休息……”

赵普又问:“王爷,老天突降大雪,其中可有什么寓意?”赵光义又点了点头:“我以为,天降瑞雪,必是吉兆!”赵普再问:“王爷可还有别的什么顾虑?”

赵光义再点头:“有!我顾虑的是,到时候,我能否下得了手……”

赵普言道:“我想,王爷只要喝些酒,就不会有任何的顾虑了!”

赵光义第四次点头:“赵兄説得对!这么大的雪,也正是喝酒的好天气!”

説着、説着,夜晚就来临了。虽是夜晚,雪光也映得汴梁城如同白日。

当时,赵光义和赵普就站在王府的院落里。大雪纷纷飘坠,他们仿佛全然不知。好一会工夫之后,赵光义低低地道:“赵兄,我这就去了……”

赵普听得出,赵光义的声音有些颤抖,赵普轻言道:“王爷,你须谨记:成功与否,在此一举!”

赵光义沉了沉,道:“我知道: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赵光义説到“网破”二字时,确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然而,当赵普从怀中摸出一把

小斧头之后,赵光义却又惊惧地问道:“赵兄,这……这是何物?”

堂堂大宋晋王,会不识得一把小斧头?只是内心有些惶恐不安罢了。这也难怪,赵光义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但当真的要去对自己的胞兄动手之时,他多少也是有些害怕的。

赵普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一边将小斧头往赵光义的手里塞一边淡淡地言道:“王爷,此乃冰斧,模样虽小,却锋利无比,纵然是山中的猛虎,也经不住它的一击!”

猛虎如此,况人乎?况赵匡胤乎!赵光义握斧子的手哆嗦了:“赵兄,有……有这个必要吗?”

赵普回道:“很有必要!王爷若两手空空,又岂能成事?”

那小冰斧在雪光的映衬下,发出一种异样的色彩来。那色彩又射进赵光义的眸子里,使赵光义看起来异常地骇人。

赵普一旁低言道:“王爷是不是害怕了?若是,王爷尽可以不去。待明日,普愿随王爷入宫向皇上当面谢罪,説不定,皇上看在我等主动坦白的份上,会饶我等不死……”

“赵普!”赵光义低喝一声,“你把我赵光义看成是什么人了?大丈夫行事,如何能畏首畏尾、半途而废?更何况,事已至此,我等也别无退路!”

“説得好!”赵普夸赞了一句,“王爷有如此气魄,定能成为旷世的明君!”

许是受了“明君”二字的鼓舞吧,赵光义抡起冰斧在雪花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他便把冰斧揣入了怀中。厚厚的棉衣内,恰是隐藏冰斧的好去处。

赵普忙问道:“王爷这就入宫?”

赵光义按了按冰斧:“赵兄,你就在此恭候佳音吧!”

説完,赵光义就甩开大步走了。雪花落地虽然悄无声息,但赵光义的脚步践踏地雪花上,却发出了瘆人的“咯嚓”声。

发出瘆人之声的还有赵普。赵普一边看着赵光义离去的背影,一边狞笑道:“皇上,你对我不仁,就别怪我对你不义!”

赵光义渐行渐远了,浓密的雪花隔断了赵普的视线。但赵普却清晰地看见,那赵光义僵硬的身躯,已经走进了大宋皇宫。

赵光义刚入宫,那王继恩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迎接。他告诉赵光义:皇上仍然在寝殿里休息,陪伴皇上的是宋皇后和花蕊夫人。

赵光义只对王继恩説了四个字:“你且带路!”

王继恩在前,赵光义随后,二人默默地向前走着。这时候,大雪突然停了。虽然飘雪的时间并不长,但地面上也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厚厚的雪压着皇宫的道路,使得大宋皇宫是那样的寂静,寂静得似乎只有赵光义和王继恩的脚步声。

来到赵匡胤的寝殿前,王继恩让赵光义稍候,自己先入内禀报。很快,王继恩复出,説皇上叫晋王爷进殿。赵光义不自觉地又摸了摸胸口:那把冰斧硬硬的,还在。

王继恩悄悄地离去了。他也没有离得很远,只在寝殿的周围转悠,像是一个哨兵。赵光义急促地喘息了几口,然后一步步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寝殿。

有点出乎赵光义意料的是,他本以为赵匡胤是躺在**的,而实际上,赵匡胤是盘坐在地面的一张席上,正在宋皇后和花蕊夫人的侍候下饮着酒。殿内红烛闪耀,氛围倒是暖融融的。

赵匡胤看见了赵光义,忙着招呼道:“光义,快坐下!王继恩説你特来看朕,朕很高兴,你快坐下陪朕饮上几杯!”

赵光义慢慢地坐在了赵匡胤的对面。宋皇后拿过一盏杯,花蕊夫人给杯里斟上了酒。赵光义慢腾腾地问道:“皇兄,听説你龙体有恙,又如何这般饮酒?”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光义,朕只是着了点凉发了点烧,又何恙之有?纵然有恙,朕也不会辜负这良辰美景啊!”

“皇兄説得对,”赵光义附和道,“如此大雪,正是饮酒的好天气!”

殿门敞开着,可以观看殿外皑皑的雪景。对雪品酒,不啻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只是赵光义怀中的那把冰斧,实与这种乐趣不相匹配。

对饮了几杯之后,赵匡胤忽问道:“光义,那赵普可还在你府中?”

赵光义小心翼翼地言道:“赵普尚在。他本想明日离开,可这一场大雪……皇兄此时如何想起赵普来?”

赵匡胤回道:“赵普在京城时,朕常去他家吃狗肉。有时,也逢着这样的大雪,朕与他一边吃狗肉一边饮酒,一边随意交谈……现在想来,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啊!”

赵光义强笑道:“皇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臣弟也是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才容赵普在府中玩乐的。”

“好吧,”赵匡胤举起杯子,“我们不提赵普了,喝酒!”

赵光义本不想多喝酒的,可又怕酒喝少了会心虚。那赵普不是説过,只要多喝些酒就什么顾虑也没有了吗?这么想着,赵光义就放开嗓子,与赵匡胤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对赵光义而言,一边偷觑着花蕊夫人的脸色,一边喝着她亲手斟的酒,也的确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赵光义如此敞开嗓门吞酒,赵匡胤就有些困难了。虽然赵匡胤的酒量比赵光义大得多,但在赵光义到来之前,赵匡胤就已经喝了不短时间的酒了,又何况,赵匡胤的酒杯至少比赵光义的酒杯大一倍。这样一来,赵匡胤纵有海量,也难敌赵光义了。

赵光义似乎看出了这一点,就不停地找借口与赵匡胤碰杯。赵匡胤呢,还不想在弟弟的面前认输言败,只管硬着头皮往口里倒酒。

宋皇后有些担心,便低声劝説赵匡胤。谁知,赵匡胤对宋皇后言道:“你且回宫歇息,有花妃在此斟酒也就是了!”

宋皇后无奈,只得起身。离去前,她又奉劝赵光义道:“晋王爷,皇上已经不胜酒力了,你不能再与他对饮了……”

赵匡胤却喷着酒气道:“光义,你别听皇后的,朕今夜要与你一醉方休!”

赵光义马上道:“臣弟听皇兄的!臣弟虽无酒量,但今夜也要舍命陪皇兄!”

宋皇后默默地离去了。她似乎有一种预感,预感到今夜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所以,她走到殿门处的时候,又回过头来,深深地向殿内看了一眼。

宋皇后走了,饮酒仍在继续。早已喝得头昏脑胀的赵匡胤,突然吟诵起一首小词来,虽然吟诵得有些口齿不清,但却吟得情深意切。词云:“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无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吟罢,赵匡胤笑问赵光义道:“你可知朕适才所吟出自何人之手?”

赵光义摇头:“臣弟不知。”

赵匡胤醉眼朦胧地言道:“朕适才所吟,乃李煜所填《子夜歌》。李煜真不愧是一位才子啊,将亡国之痛、亡国之哀抒发得这等动人!朕真的有些怜悯他了……”

“怜悯”二字还在赵光义的耳边飘荡呢,赵匡胤忽又转向花蕊夫人道:“爱妃,那小周后数日前曾拿过李煜所填的一道《浪淘沙》入宫,朕记得你颇为欣赏。你吟来为朕与光义佐酒,如何?”

花蕊夫人有些迟疑道:“皇上,那曲《浪淘沙》虽然美妙,但情调过于低沉,皇上与晋王爷酒兴正浓,臣妾吟这曲《浪淘沙》恐不太合适……”

赵光义抢在赵匡胤之前言道:“花妃娘娘此言差矣!只要是花妃娘娘所吟,本王都会觉得合适!”

赵光义有讲酒话之嫌了,而赵匡胤好像没有听出来,他醉眼惺忪地看着花蕊夫人言道:“爱妃啊,人生不可能都是花好月圆啊!在尽情欢乐的时候,听上一曲忧伤的小调,岂不也是人生的快事?朕记得,那曹孟德曾有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赵匡胤竟然一路背了起来。看他那架式,他似乎要把曹操的那首《短歌行》一直背诵下去。赵光义有点不耐烦了,急忙打断道:“皇兄,且听花妃娘娘吟诵如何?”

赵匡胤一怔,不觉看了看赵光义,然后又看着花蕊夫人道:“爱妃,光义有点迫不及待了,你就快些吟诵吧。”

赵匡胤的“迫不及待”一词用得真是精当。花蕊夫人袅袅娜娜地起身,先道了声“臣妾遵旨”,然后便声情并茂地吟诵起李煜的那首《浪淘沙》来。词云:“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再看花蕊夫人,脸上早已是泪痕斑斑。这首《浪淘沙》虽为李煜所填,但词中所透发出来的无限哀思,谁又敢説不是花蕊夫人的代言?从本质上去看,花蕊夫人与李煜何其相似。花蕊夫人吟诵李煜的词,极易产生情感上的强烈共鸣。而如果李煜得以一睹花蕊夫人回答赵匡胤的那首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恐李煜也会不禁汗颜。

花蕊夫人吟诵毕,赵光义也被深深地感动了。只不过,赵光义的这种感动,似乎并非源于《浪淘沙》一词本身,而大半源于花蕊夫人那珠泪涟涟的模样。那模样,在赵光义看来,是多么地惹人怜爱啊!

一股很难道出的滋味,从赵光义的心头向嗓口涌来。赵光义硬是压住了这股滋味,然后端起酒杯,眯缝着双眼朝赵匡胤道:“皇兄,我与你干杯。”

但赵匡胤没有回应。赵光义连忙张大眼睛,却见赵匡胤已经垂头而睡了。赵光义以为赵匡胤是假装的,就用手推了推,言道:“皇兄,臣弟还没喝好呢,你不能就此罢休!”

然而赵匡胤没有假装。赵光义那么一推,他就颓然地倒在了席子上,虽然嘴里“叽哩咕噜”地説了一通,但双眼并没有睁开。赵光义这回明白了:赵匡胤真的喝醉了。

赵光义得意起来,不禁发出一阵“嘿嘿嘿”的笑声。这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是那样的令人毛骨悚然,连一直沉浸在《浪淘沙》那悲凉的情境中不能自拔的花蕊夫人,也被赵光义的这种笑声惊得回过了神。

这一回过神,花蕊夫人就发现了倒在席上的赵匡胤。她赶紧屈膝哈腰、蹲在赵匡胤的身边低呼道:“皇上,你怎么了?快醒醒……”

赵光义发话了:“花妃娘娘不必惊讶!他只是喝多了而已。你日日夜夜侍候在他的身边,如何会不知他这贪杯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