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完所有的书之后就把它们如数还给管理员,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天气酷热,阳光亮得刺眼,没走多远柳幽河就蹦了出来,飞快地朝校门外的河边跑去。这时候家里的蓝靖阳正舒舒服服地坐在藏书室里开始阅读他要的书。

这条从小河应该算做是一条小溪,它的源头是一条从高山上奔腾而下的大河。山上的雪水、泥沙、枯枝败叶及死去的动物尸体都被它席卷而去。在到达这城市边缘的时候,它暴烈的脾气已经被一路上的山川消磨得平易近人。

全是鹅卵石的河床踩上去很舒服,只是在刚下脚的时候感觉河水刺骨地寒冷。水深浅不一,但透过清澈的水流可以看见下面的河床。当遇到黑咕隆咚的地方还是要多加小心——它有可能只是一个浅坑,但也可能是个通往地下河道的真正陷阱。如果在它的表面可以看到漩涡的话,那就最好离它远点。小溪的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芦苇,他们象海浪一般此起彼伏,在风中夸张地呼喊着,朝远方滚滚而去。小溪上空有一团褐色的云,那是一大群蜻蜓在飞来飞去地调情,合适的时候它们就会首尾衔接,产下它们的后代。在远点的地方,按柳幽河的说法那些地方“杳无人烟”,零星散落着许多小池塘,每个小池塘里都有一群青蛙或是癞蛤蟆用扯破嗓子的劲头鼓噪着,偶尔会出现牛蛙象牛吼般低沉的鸣叫声。在更远的地平线——柳幽河会认为那是世界的尽头,让人害怕——可以看到一大片雨云的侧面。它延绵上百公里,象是一大群怪兽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正轰隆隆地奔赴使命而去。它黑得非常醒目,让人无法忽视。

柳幽河在前面玩,他们两个在她能够看得见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随着。柳幽河刚下水的时候被冻得咝咝咝地直抽冷气,她挽着裤脚在水里奔跑了一会儿就开始咯咯笑了。然后她把裤脚挽得更高一些慢慢往前走,埋着腰开始搬石头找螃蟹。她一边搬开石头,一边用各种方言叫着“螃蟹!”。搬开一个,叫一声北京话的螃蟹;再搬开一个叫一声四川话的螃蟹。她几乎会说十多种方言,她有学说各种方言的古怪爱好。

她偶尔会抓到一两只螃蟹,她会高兴地细细把它们看清楚,然后把它们扔到更远的水里。她上次来的时候用了许多石头搭了些小坑,这次她专门在这些小坑里找。有时候是螃蟹,有时候却是叫不出名的怪物,甚至是一大团蝌蚪。这些蝌蚪被打扰了之后惊慌逃散,多得象一片乌云从柳幽河的脚边漫过。

扬展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野外的空气,它的味道很熟悉——湿润、冰凉、有时候带着点腥味。风格类似的景色和熟悉的气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一丝喜悦正在他的身上游走,他的脑袋也开始运转起来。这时候,他看着柳幽河,渐渐出神。

“让你想到了某个人吗?”唐青在旁边问道。唐青走在扬展身边,不太远也不太近。他不想把这事搞得就象警察解押犯人似的,他风度地同扬展保持类似朋友之间的距离,但同时也在偷偷地观察他。

“你说什么?”扬展楞了一下问道。

“我是说柳幽河,她是不是让你想起了某个人?”唐青又问了一遍。

“是的。”扬展看了唐青一眼,接着又去看柳幽河,仿佛他有点不太情愿回答。“她老是让我想到杜若兮。杜若兮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抓螃蟹。先给它们搭个窝,做个陷阱,好在下次去抓住它们。”

“你怎么知道那些垒到一起的石头是柳幽河上次搭的窝?”唐青好奇地问。

“因为石头自己不会垒成那个样子。而且,它们垒的方式都跟杜若兮一样。”扬展很肯定地说。

“哦,原来是这样。”唐青说,“我只知道柳幽河跟杜若兮小时候长得很象。”

“你知道杜若兮小时候的样子?”扬展猛地扭过头问道。

“杜若兮给我看过她小时候的照片。她们长得象极了。”

“不,她们不是象极了或是很象。”扬展慢慢说道。

“怎么?我确实觉得她们……”

“不,”扬展摇着头打断唐青,“你也会画画,你应该能够分辨得出两个人或两个物体之间所谓象,很象和完全一样的区别。我可以很肯定的说,小时候的杜若兮跟现在的柳幽河,她们完全一样。”

唐青看着扬展,过了好半天才开口:“你真的能够肯定?”

“是的,”扬展点点头,“你知道吗?柳幽河在太阳穴上的那块雀斑,它长的位置都跟当年的杜若兮一样。还有一些在我们游戏的时候给杜若兮留下的伤痕,你也可以在柳幽河身上找到。”

唐青有点狐疑也有点惊讶地看着扬展,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吗?”扬展问道。

“不知道。”唐青简单地回答。

“这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不觉得奇怪吗?”扬展说。

“咱们家的怪事太多了,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扬展点点头,没说话。

“这是你睡了那么多年之后问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唐青说,“可惜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没有什么,你不必为此感到抱歉或是遗憾。”扬展看着玩得正起劲的柳幽河,“答案最终总是会出现的,我们只是没有找到它而已,而它永远都在它该在的地方。”

唐青再一次仔细打量着扬展,他实在搞不懂这个扬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跟其他人打交道的时候他表现得是那么地心不在焉、麻木不仁,那么地容易被忽视,而当柳幽河在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敏锐了许多,也聪明了许多,仿佛他换了一个人,跟平时的他完全不相干了似的。这个个人,这些人,以至这个家庭是多么奇怪啊。但唐青同时认为正是这些奇怪之处让他们充满了魅力。做这个家庭的家长,唐青时而感到眼烦透了,时而又感到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