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警卫们偶尔发现他很会修车,只要是机动车,无论什么毛病他都能三下五除二地搞定,因此有时候监狱里的车或是谁的车坏了就总会叫他去帮忙。没有了那些充满**邪和敌意的目光,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觉得真正地松了一口气,虽然时间并不太长。

有些囚犯们在想,他为什么还没有自杀呢?这事要是落在他们自己头上,恐怕捱不了多久就干脆了断算了。他们甚至早就暗地里开始打赌他能否过的了这一年。可是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张天的身体也从最先稍稍发福到形销骨立,可他却始终吊着一口气。他现在眼窝深陷,面颊也凹了下去,目光里毫无神采,嘴巴经常被自己的牙齿撞破出血。最醒目的是他的嘴唇及周围皮肤已经不是正常的颜色,而是连成一片的深褐色,就象是伤口刚刚愈合后的颜色。由于他经常用肥皂之类的东西使劲清洗,使得嘴唇象饱经风霜的老年人一样,呈现出放射状的皱纹。这个嘴唇非常令人不快,它总是让人联想到身体的另一个开口。他这幅样子没人愿意跟他说话,虽然他的话相当少。即使不说话,很多人在跟他近距离接触时,只要他把脸转向对方,对方就会不由自主的把脸扭到旁边去。

张天不是没想过自杀,他已经想过许多次了,几乎跟他想咬下他们的那东西一样多。在咬破第一条枕巾的时候,在实在无法忍受囚犯们虐待的时候,在一个人象条羊羔般哭的时候……反抗,或是自杀,这两个念头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就象两只始终在纠缠撕咬的大乌贼。它们时常停下来对着他怒目而视,两双血红的眼睛逼迫着他作出最后决定。他无法摆脱它们的拷问,就象他在阳光下的时候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他甚至多次在梦中自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就没把自己当作是活人。他曾经拾到过一枚铁钉,他可以用它来刺进自己的腕动脉,他可以在修车的时候事先给千斤顶做手脚,他可以喝下各种各样的洗涤剂,他可以……,其实一个人想死的话,即使在监狱这种地方机会都是比比皆是。试图去阻止存了必死之心的人,那完全是徒劳。可是当机会来到时,张天总是在下手的瞬间又放弃了。

他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火苗,这个火苗由仇恨、迷惑以及各种想象组成。当他在万念俱灰的时候他曾以为这团小火苗也已经熄灭了,可事实上它并没有。它只是非常微弱,但一直没有彻底死去。他一直不明白一个不到14岁的小孩儿怎么可能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的前后差别会如此巨大。那两年里每当他要找找乐子的时候,扬展总是那么柔弱温顺,胆怯害羞得象个女孩子,可是,那不堪回首的最后一次,扬展却从一个乖猫咪变成一头雄狮,从一条毛毛虫变成一条毒蛇,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拿剃刀的手一点都没有发抖,冷静得让人感到害怕!还有那几种不太相同的嗓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吃了什么药,某种魔鬼配方的药?他时常想起那把不可思议的剃刀。在那个昏暗潮湿的房间里,它显得那么明亮耀眼,锋利得令人心惊肉跳,难以忘怀。它不仅仅是割掉了他的一个器官,它也割掉了他的尊严和骄傲。没有了那个话儿,没有了雄性激素,他就不会再有女人,更别提让女人怀孕;他也不会再有让某些女人春心大动的胸毛和猪鬃一般坚硬的络腮胡子;他也没法象牛似的大吼大叫,他现在喊叫起来的声音就象个娘们。他更不能象从前那样自豪地抖弄着他的“歪把子”对着异性、甚至是同性耀武扬威。那把剃刀把它割掉的同时也把他的生活割得支离破碎。他知道,即使是在自由的现实世界中,很多扇门早已因此而向他关闭。

这个在他心中的小火苗给他不堪入目的生活注入一点某些鲜活的东西,让他有了一个小小的目标,而对他来说它就象是一个使命。就象那些恐怖分子身上绑着炸药冲进人群中一样,他们也认为自己身负神圣的使命。这给他行尸走肉的生活带进一丝色彩。如果让正常人来看待的话,这丝色彩丑陋而扭曲,令人憎恶,但是对他来说这丝色彩就是他的全部,并且他认为它美极了。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朵小火苗,他要把它保存好,他要把它带出这个充斥着原始人的石头监狱,跨越千山万水,把它带到自由世界中去。然后他要把它带进他原先的生活里,带到那个给他造成现在这些痛苦的、万恶的小魔鬼身边。当他把这朵火苗拿给那个小王八蛋看的时候,他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让他服从自己的命令,接着便“轰”地一声……。天啊,他渴望看到一朵小火苗突然熊熊燃烧,变作冲天巨焰的那一时刻。

每当这个时候,自杀和反抗的念头就逐渐平静下去,暂时休眠一会儿,而这朵小火苗却开始剧烈跳动,烧得张天浑身燥热,不停地颤抖。他脆弱的心脏击打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吃力地将冰凉的血液推进同样脆弱的血管。他衰弱的大脑神经仿佛经受不起这样的冲击,开始猛烈地、有节奏地抽痛起来。张天只得捧住脑袋,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等待仇恨的火焰逐渐平缓下去。脑袋里的抽痛让他害怕某个小血管会不会爆开,那样的话他就会中风。其实依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中风无异于死掉。这种时刻总是出现在他遭受剧烈摧残之后,他会咬着某个柔软的东西,缩在自己已经快被摇散架了的**涕泪横流,还要小心地不要发出声音吵到别人睡觉。他同时心里在喃喃自语: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觉得他必须去完成这项使命,以后就无所谓了。活着也好,死掉也好,无所谓。以任何方式活着或是以任何方式死去,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