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夜带着体温的饺子,虽然几乎都要凉透了,但是吃在赵明月嘴里,暖在心里。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短到赵明月吃完那几个饺子,沈旭跃就离开了。没有什么意味深刻的话语,也没什么煽情的话语,但是两个人都明白了一件事,不用挑破,也已经十分清晰明了。

赵明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美丽,嘴角始终挂着不自觉的傻笑。家里人看着容光焕发的她,都有些奇怪,赵顺生问老婆:“咱们明月怎么了,老是一个人傻笑。”

胡年春看了一眼正在火边糊鞋夹子的赵明月:“女儿长大了呗。”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是作为过来人,那种表情绝对是恋爱中的人才有的。

赵明朗看着一个劲地傻笑的妹妹,便说:“明月,你吃什么好东西了,乐成那样啊?”

赵明月抬起头,看了一眼赵明朗:“我吃什么啦?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当然不能告诉他是吃饺子了。

“我看你的魂儿都被勾走了一半了。”赵明朗毫不客气地说。

赵明月赶紧收拾了一下表情,偷眼瞧了瞧四周:“三哥你别瞎说,哪有的事!”

赵明朗挪到赵明月身边来,看着妹妹灵巧的手细心地在布上抹着面浆,小心地糊着鞋夹子,压低了声音问:“最近是不是他又来找你了?”

赵明月摇头:“没有啊,我都没出门,哪里去见到他?”坚决不能承认。

赵明朗轻叹了口气:“我说你好歹收敛一些,爹妈都看着呢,你这模样,一看就是怀春了,别让他们替你担心。”

赵明月鼓鼓腮帮子:“好了,我知道了。”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吗?不是都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大概是身边的亲人太让人安心,所以很少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赵明月抓紧时间做鞋子,鞋底要厚才够结实,五六层布做一层鞋夹子,五六层鞋夹子才能做一个鞋底,鞋夹子糊好后要晒干后才能用。恰好过年这两天天气出奇的好,下过雪后,连出了几天大太阳,赵明月将做好鞋夹子一个个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这个年代,过年的氛围那是相当浓的,跟往常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好吃好喝又好玩。这个年代的人们特别热情好客,每到过年,就要倾其所有去准备好酒好菜招待客人。亲戚们来了,饭肯定要给吃饱,菜也是要有肉的,有条件好点的人家,还会招待鸡鸭鱼。所以这个年代流行一句话,“小孩盼过年,大人盼种田”,过年了,孩子们就能大吃大喝了,大人们则都要缩衣节食、勒紧裤腰带,就为了将年过得还像个样子。

初二这天,按照惯例去舅舅家拜年,往年赵明月兄妹去了都要住好几天的,过年做客是最幸福的事,不用干活,还可以吃好吃的,别的不说,起码每顿都能吃上一块肉,这对于常年难沾荤腥的人们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所以大家都爱过年,爱走亲戚。但是这次赵明月只在舅舅家住了一晚就回来了,天气好,她要赶着回来做鞋子,如果拖得时间长了,天气就暖和了,棉鞋就用不上了。

胡年春看着女儿初三就回来了,分外惊奇:“明月,怎么了,跟谁吵架了?”

赵明月笑了起来:“妈,没有啊,我像是跟人吵架的样子吗?”

“那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不是要在舅舅家多住几天的?你哥呢?”

赵明月笑:“我哥要做赖皮客。我先回来了,天天在舅舅家大吃大喝,我也不好意思。伟民哥今年要结婚,得省钱花呢。”赵明月只有一个舅舅,却有三个姨妈,每次过年的时候,姨妈家的表兄妹加上自家兄妹,起码得有十来个,都到舅舅家拜年,一住就是好几晚,舅舅家的条件虽然好一点,招待这么多亲戚,也难免吃力啊。

胡年春惊奇地说:“是吗,伟民的亲事定下来了?”

“定了,就在四月初九。”赵明月说着走到屋里,去找自己做的鞋夹子,“妈,我的鞋夹子你帮我晒了没有?”

“晒了,现在还在外头晒着呢。”胡年春随口应道,“伟民定的是戚家山那家的姑娘吧?”

赵明月说:“好像是吧。妈,鞋夹子还要晒几天?”

“再等两天吧。”胡年春说,又继续问侄儿的事,“给了多少彩礼?”

赵明月想一想:“这个具体我就不知道了,好像自行车、缝纫机都有吧。”

胡年春说:“改天等过完节,我回去看看。”

赵明月问:“妈,麻绳还够不,要不要再捻点?”麻绳是用来纳鞋底儿的,棉线纳鞋底容易坏,麻绳结实耐磨。

胡年春说:“你那鞋夹子还要几天才能好,等你三哥回来了让他帮忙捻吧。你先做鞋面。”

赵明月说:“那妈你教我吧。”

胡年春看着女儿翻出棉花来:“你还做棉鞋?”

“啊,怎么了?”

胡年春说:“现在都正月了,马上就开春了,棉鞋只能明年才穿了,还是做单鞋吧。”

赵明月犹豫了一下:“好吧,那就做单鞋。”

春节结束之前,赵明月终于将鞋子做了出来,第一次做鞋,不管赵明月多么仔细细心,还是赶不上富足的经验,鞋子做得有些粗糙,鞋底的针脚长短不一,不过缝密密麻麻的,倒也结实。赵明月宝贝似的,将鞋子放在床头,想着找个什么机会送出去。

赵明朗看着妹妹宝贝着那双鞋子,便说:“不是说给我做的嘛,让我试试。”

赵明月皱了皱鼻子:“去,你明知道不是给你的。”

“那我试一下也行啊,看看舒不舒服。”赵明朗继续游说。

赵明月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三哥帮忙试一下呢,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算了,不舒服也做成了,反正也改不了了。”

过年这段时间,赵明月每天都在家里做鞋子,夜里还挑灯纳鞋底儿,几乎没怎么出过门,所以除了初一那天邻里间互相串门拜年,赵明月和沈旭跃在人群中碰面打过一声招呼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了,不知道对方最近在忙什么。

正月十五元宵节,按照惯例,十六这天要正式出工了,十五这天晚上要开个动员大会。自破四旧运动以来,元宵点灯这个带有神话色彩的习俗被视为迷信活动,被禁止了,但是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在屋子里多点两盏灯,使得屋子更亮堂一些,所以这一晚,天上有明月,地上有明灯,就显得格外美丽一些。

天气晴朗,月光皎洁,给一切都笼得朦胧而美丽。人们吃过晚饭,都陆续聚集到了大队的院子里。赵明月带着做好的鞋子,用东西裹好,拉着赵明朗来到了会场。照例是大队主任和大队支书说话,回首过去,展望未来,鼓舞士气。

动员会一般挺无聊的,好在沈旭跃还算会说,诙谐幽默,努力调动气氛,大家的信心都被调动了起来,茶园不久就要开始采茶了,以后就有这笔额外的收入了,今年要比去年有盼头多了。

开完会,人们都陆续散了,沈旭跃眼尖,老远就看见了赵明月,她今天下午刚洗了头发,来的时候头发还没干透,就披散着。赵明月的头发很长很顺,平时虽然扎麻花辫,但是一洗,就自动捋直了,黝黑的一大把,披散在肩上,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赵明月将手里的鞋子递给赵明朗:“哥,你去帮我送吧。”

赵明朗斜睨着她:“怎么,现在觉得不好意思了?”

赵明月说:“这是公共场合,我不好去找他嘛。好三哥,你帮我这个忙吧,小妹一辈子感激你。”

赵明朗不满地哼了一声,就为了送个东西给一个男人,就要感激自己一辈子,真是女生外向啊,留不住喽。“算了,我去帮你叫他一声,你自己给他吧。”

赵明月想了想,便说:“那我在凤尾竹下等你们。”

沈旭跃看着赵明月一直不走,以为她要找自己说话,但是不一会儿,她又转身走了,月光皎洁,如银一般铺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窈窕的背影。这就走了?沈旭跃心里一阵着急,想连忙出声喊住她,却发现赵明朗朝他走了过来,便收了声。

赵明朗说:“沈书记,有个问题要请教一下你。”

沈旭跃连忙将本子和笔拿起来:“嗯,好,去我宿舍吧。”

走到没人的地方,赵明朗站住了:“沈书记,我妹妹找你有点事,在园子边的凤尾竹下等你。”

沈旭跃一阵欣喜,赶紧就要拔腿往外走,被赵明朗拦住了:“你等下再去吧,我先走了。”

沈旭跃深吸了口气:“好,那我先回去一趟。”

赵明朗先走了,沈旭跃转身回到屋里,想了想,找出一件衣服来准备换上,刘卫国问:“哟,这大晚上的,换什么衣服啊。”

沈旭跃说:“我身上这衣服明天要洗了,现在换也是一样的。”

刘卫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后天他就要回去了,他站直身,冲着沈旭跃笑:“我看洗衣服是假,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吧。”

沈旭跃耳朵有点发热:“去。瞎说八道。”

“你满脸的春色都掩饰不住了,还说我瞎说八道。”刘卫国一边说一边笑着摇头。

沈旭跃换上衣服,又梳了一下头发,这才出门。

赵明月在凤尾竹的阴影里,听着风吹着树林竹子发出沙沙的声响,看着地面上光影摇曳,突然想到,元宵可不是传统的佳人相会的日子,自己居然挑着这么一个日子来找人,这也太巧了,不由得面颊发热起来。

沈旭跃还没来,赵明朗已经先回来了:“他过一会儿才到,我先去那头等你,一会儿给了东西就赶紧回了,别给人撞见了。”

“知道了。”赵明月说,唉,真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啊,沈旭跃不提,她肯定不会主动提出来。

赵明朗蹲在园子边的那头,他可不放心自己妹妹大晚上的单独跟个男人约会。要说这人还挺双标的,赵明朗自己约会的时候,就没想过人家也是单独跟着他出来的,没带个兄弟姐妹出来做电灯泡。

沈旭跃到的时候,赵明月老早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她从阴影中走出来,还没开口,沈旭跃就奔到她面前了:“明月,你找我?”

赵明月发现,他居然亲昵地直接叫了自己的名字,没带姓,不由得觉得又甜蜜又欣喜,那句沈书记也叫不出口了,只觉得太显生分:“嗯,我给你做了双鞋子,谢谢你给我买珍珠膏。”说着将鞋子递了过去。

沈旭跃喜出望外:“你给我做的?”

赵明月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你试试,看能不能穿。我第一次做,可能做得不好,不要嫌弃。”

“不会不会,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我这就试试。”沈旭跃蹲下去,迫不及待地换鞋子。

赵明月低头看着他的动作,很快,沈旭跃就换好了,踩在地上感受了一下,走了两步路:“非常合适,也很舒适,你怎么知道我的鞋码呢?”

赵明月说:“那天在雪地里量的脚印。”

沈旭跃赞叹道:“你真聪明。”

赵明月说:“我本来想给你做一双棉布鞋的,想着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才做了单鞋。布鞋有点土,在家穿还可以。”

“不土,我喜欢穿布鞋,透气舒服,以前奶奶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给我们做布鞋,后来奶奶去世了,家里就没人做了。”沈旭跃说。

赵明月想说,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常给你做,但是实在不太好意思说出口。“喜欢就好。”

沈旭跃由衷地说:“谢谢你,明月,你还真是心灵手巧。”

赵明月脸上红霞乱飞,心里如吃了蜜糖一样甜:“我乱做的,你不嫌弃就好。”

沈旭跃看她低着头,知道肯定在笑,赵明月的笑容好看,一笑就露出整齐洁白的八颗牙齿,眼睛弯弯的,像个月牙儿,让人的心情都忍不住跟着飞扬起来,可惜现在天色太晚,看不清楚。“我怎么会嫌弃,求都求不来。明月,我想……”

赵明朗在那头学蛙叫——“咕咕、咕咕”,声音在冬夜里相当突兀,赵明月回过神来,连忙说:“沈书记,我哥在那边等我一起回去了,我要回家了。”

沈旭跃把想说的话吞下去,叫住她:“明月,你以后私下里叫我的名字好了,不用叫我书记。”

赵明月甜甜地冲他一笑:“嗯,我走了啊。”

月色映着赵明月洁白的牙齿,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那点光芒直直射进了沈旭跃的心里,在心底一点点晕染开来,直入五脏六腑。沈旭跃的满心满眼里,便只余下赵明月那明媚的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