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填志愿的事就这样确定了,沈旭跃报的是清华精密仪器与机械学专业,赵明月填的则是北师大历史系,后面勾画了服从志愿分配。

赵明朗和妹妹对了一下答案,发现有点出入,但是也不算太大,他没敢填北京的学校,非常保险地填了一个本省的医学院,这是家里人商议后的结果,也是赵明月建议的,不管任何年代,人都要吃饭生病,医生是绝对不会失业的,虽然运动期间,许多老医生都被打倒了,但目前都在陆续恢复工作,而且将来这样的错误不可能再会出现。

于有清跟沈旭跃对过答案,他们俩的答案都差不多,填报志愿的时候,他也选择了北京的大学,报的是北京理工。沈旭跃听到他填报的志愿时,建议他说:“有清,你别选北京理工吧,选个别的学校?”

于有清看着他:“为什么?”

“北京理工是属于工业和信息部的大学,有很多国防生,我担心在政审上会比较严格。你的成绩已经很好,所以不要冒险比较好。”沈旭跃考虑得很周全。

赵明月也劝他:“有清,保险起见,换一个学校吧?”

于有清脑子里那一根筋不知道怎么就抽了:“不是说不唯成分论了吗?”

沈旭跃说:“理论上是这么说,但是万一呢,你不就白考了?”77年这一届,有很多优秀的考生都是被政审耽搁了,而到了78年,这个问题才杜绝。

于有清说:“那我换一下?”

赵明月点头:“换一下吧,希望到时候都能去北京上学,到时候老乡多,也可以互相照顾一下。”

沈旭跃扭头看着赵明月,这丫头,到底懂不懂人家于有清的心思啊,于有清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吧,她还这么热情地邀请人家。

于有清喜欢赵明月,其实表现得并不明显,他是个感情内敛的人,性格又内向,除了那双眼睛,很难从别处察觉到他的感情。赵明月的心思全都在沈旭跃身上,很少去注意别人的眼神,尤其在她心里,于有清就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弟弟,根本就没往男女关系上想。

沈旭跃发现于有清喜欢赵明月,也是无意中从他看赵明月的眼神中察觉出来的,不过这件事,他也只能装不知道,他不可能去干扰于有清的想法,只能自己尽量做到最好,不让人有机会撬墙角。

于有清去改志愿的时候,看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最初选的学校和专业最好,再选哪个都觉得不好,这就是典型的先入为主的观念了,第一眼看中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他想到报考的时候那么顺利,政审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于是抱了一点侥幸心理,没有再改。

录取工作做得很快,因为年后马上就要开学,时间非常仓促。元旦的时候,街上张贴出了红榜,全县上了分数线的考生名单都在上面,沈旭跃和赵明月名列前茅,赵明月是全县文科第四名,沈旭跃是理科榜眼,于有清是理科探花。赵明朗的成绩差一点,排到了七十名开外了。月亮湾还有两个人也上了线。

大家都很高兴,这么好的成绩,应该不会落榜了吧。过了半个月左右,所有上线的考生都接到了体检通知,要求去检查身体,这是一个要被录取的信号,大家都兴高采烈的去体检。

这几乎要羡慕死旁人了,居然真的能考上大学,尤其是赵家,居然一次性就考上了两个大学生,这简直是太让人羡慕了。而且沈旭跃又是他们家女儿赵明月的对象,这就等于一家子出了三个大学生啊,所以这个事一时间传播得非常迅速,赵家几乎成了全县第一家了。

于有清家里也顿时觉得腰杆都直了,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家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但是赵明月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她知道,通知书没到手上,这事就不算板上钉钉,况且录取并非按照绝对的成绩来的。沈旭跃和赵明月都很幸运,他们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学校,沈旭跃被调剂到了环境与工程专业,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专业,但能上清华,已经非常好了,不管任何专业都成。赵明月则上的还是北师大的历史系。

而于有清和赵明朗的录取通知迟迟没有下来,两人都有了落榜的心理准备,这真是喜忧参半。赵明月和沈旭跃只好劝慰二人,告诉他们今年夏天还会有机会再考的,让他们别泄气,再充分准备半年,今年再来,但是二人还是止不住郁郁寡欢。

直到过年这天,赵家又接到了一封信,是来自地区一所医专的录取通知书,赵明朗第一志愿被刷下去了,但是考上了本地的医专,这简直太喜出望外了。大过年的,全家人几乎都流出了喜悦的泪水,尤其是赵明朗,蹲在墙角呜呜哭出了声。

赵明月长吁了口气,心里那颗大石总算是放下来了,当初她力阻三哥去煤矿做工人,就是想让他抓住这次高考的机会,跳出农门,结果一波三折,实在太让人纠结了,还好不负所望,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了,她的心愿,总算是可以了结了。

赵家一次性出了两个大学生,很快就成为了当地的美谈。而且赵明月考的还是北京的大学,北京啊,那可是多少老百姓一辈子的神圣梦想啊。过年的时候,家里的亲戚络绎不绝,很多年不来往的亲戚们也都来拜年了,门槛几乎都踏破了。

赵明月有点担心家里的粮食够不够招待亲戚们的。胡年春小声地跟女儿说:“不怕,你和明朗都去上大学了,在学校吃,家里的粮食就省下来了。以后我跟你爹都不用吃红薯啦。而且你舅你姨你姑他们,都拿了钱过来的,去年卖茶叶分得的钱也不少,咱们家现在不缺钱也不缺粮,足够你们的盘缠和生活费了。”

赵明月说:“妈,给我点车费就行了,学校不用交学费,还有生活补贴的。我不用钱。”

“怎么不要?你去的是北京,那地方冬天可冷了,你去了总要添衣裳鞋袜什么的。我还给你做了新棉袄,被子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给你嫁人用的,都是新的,现在就先拿去学校用,以后等你嫁人了再做新的。”女儿上大学,一去就是四年,足够她好好准备嫁妆的了。

赵明月有些窘迫地伸手抓抓脑袋,她不知道母亲这么早就给自己准备嫁妆了。

胡年春又说:“你去问问小沈,他要不要被子,需要的话,我也给他准备一床。”过年那天,沈旭跃被叫过来一起过年了,春节里他也来拜年了,算是正式认门了,所以胡年春很自觉地将他归为了自家人。

赵明月想了想:“他就不用了吧。”他家就在北京,难道连床被子都没有?

“用不用他说了算,给不给是我们的心意。你不是说他家里都没人在北京了,他回去也不一定有地方落脚,到时候还得住学校。通知书上不是说了,生活用品都要自备吗,这种天多冷啊,你让他盖什么?你去问问他。”胡年春作为母亲,心细如发,什么都考虑到了。

赵明月点点头:“那好吧。我去问问他。”确实也不好说,那么多年都没人在家,谁知道他家还在不在啊。

还没出正月,年的味道还非常浓,人们身上穿着新衣裳、脸上挂着饱足的笑容。去年茶山的收成好,人们的年均收入比前年多了一倍左右,能干的当然不止这些,手脚慢一点的会少一点,但也比往年多多了,月亮湾的人们过了一个舒心的好年。因为这件事,沈旭跃在月亮湾的威望变得非常高,要不是当初他坚持不砍茶园,人们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收成呢。

不过年底的时候,人们怀着遗憾重新选举了新的村支书,沈旭跃要去上大学了,这个有能力的村支书留不住了,太可惜了,不过他有了更好的前程,人们当然会真诚地祝福他。

天气依旧寒冷,赵明月出了家门,站在冰冷的空气里,吸了吸鼻子,嗅到一股梅花的清香,到底还是立过春了,空气中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她的心情很好,一切都像这早春的生命,在大地下安静地蛰伏着,等春风一召唤,便全都萌动出来,他们的生活,甚至整个中国,都如同这早春,一切都在绽放的边沿静静等待。1978年,神州大地将要焕发新的容颜。

过完年,赵明月和沈旭跃就要去北京上学了,他们俩的开学时间不一样,但前后也差不了几天,到时候会一起过去。赵明月没上过大学,虽然上辈子也去跟风镀过金,上过mba之类的总裁高管班,那其实并非是为了上学,而是为了经营人脉,算不得上大学,所以现在对上大学还是十分憧憬的。

还没到大队院子,赵明月便遇上了不知从哪里过来的于有清。这个年于有清过得并不好,别人过年都胖了,唯独他消瘦得厉害,使得本来就清瘦的他此刻就像根细细的竹竿,仿佛一阵风都吹倒似的。赵明月出声叫他:“有清!”

于有清看见赵明月,第一反应就是调头想躲开,赵明月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于有清,你给我站住!你说说,我哪里得罪你了,见到我居然就跑。”

于有清只好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他的眼圈有点发红,情绪显然有些激动。

赵明月走过去:“有清,我有话要和你说,遇到你正好,省得我去找你了。”

于有清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抬头看着赵明月,也不做声,眼睛里没有任何内容,他看着赵明月,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赵明月看见他这个样子,叹了口气说:“你还没接到通知书吧?”

于有清不作声,赵明月说:“你的成绩很好,没有被录取确实很可惜,这绝对是政审的关系。不过你也不必太难过,再准备半年,等七月份的时候再考吧。”

于有清的眼里终于有了神,不过神色非常不屑,他木然地说:“再考有什么用?考了也上不了。”

赵明月说:“每一年的政策都不一样,去年要政审,今年不一定会要。你要是信我,就好好准备半年,再考一次。”

于有清看着赵明月,还是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赵明月安静地等他回话,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你说的是真的吗?”

赵明月看着这个老同学,知道他从小就受人歧视,低人一等,自尊心非常强,也极其敏感,出人头地的念头比谁都强,这次考得那么好,本来以为终于可以扭转命运了,结果又被狠狠地愚弄了一番,这种从充满希望到化为泡影的心路历程,一般人估计都承受不来,于有清肯定被打击得不轻。

赵明月心中充满了同情,她点头:“我说的全都是真的。有清,我知道你一向都很上进,一直不肯屈服于不公平的命运,现在唯成分论的时代就要结束了,再也没有人能用这个来扼住我们的喉咙了。所以我们一定要自己把握住机会,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能被这点小挫折就打倒了。人生还长着呢,未来会有无尽的可能。你那么聪明,我一直相信你不是个平庸的人,你一定可以闯出一片天下来的。”

于有清听完赵明月的话,心中的激动几乎难以自制,赵明月说相信自己不是个平庸的人,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差一点就溃堤了,他鼻子发酸、眼圈泛红,赶紧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情绪。赵明月相信他,这比任何人的鼓励、比任何动听的劝慰都要有力得多。

过了许久,于有清抬起头来,神色终于正常了,他认真地说:“谢谢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放弃的。我要再试一次。”

赵明月面带笑容:“这就对了。你等开学了,抽空去学校看一看,问问学校的老师,看看新的招生要求有什么变化,别一味埋头读书,要及时跟进政策要求。你还记得吗,学校的廖老师非常欣赏你,以后我们不在家了,没人讨论,你遇到什么问题,就去请教廖老师。等我们到了北京,会给你写信的,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和沈旭跃说,我们能帮忙的,绝对会尽我们的所能。”赵明月像个大姐姐一样嘱咐他这些,于有清性格内向,不善于跟人打交道,赵明月担心他太封闭,没留意到新的信息,到时候白费很多力气,不仅没用,反而误事。

于有清听她这么叮嘱自己,心里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对自己这么好,他们无亲无故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他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掉落了下来,他赶紧低下头去。

赵明月看着他:“有清,你怎么啦?”

于有清大力吸了一下鼻子,摇摇头:“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将来一定要考到北京去,哪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她,也要看着她过得好好的。

赵明月点了一下头:“好啦,就这么说定了,加油啊。还有,别想太多了,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于有清点点头,等赵明月走后,才敢转头去看她的背影,虽然穿着棉袄的背影有些臃肿,却是于有清眼中最亮丽的风景。

沈旭跃看到赵明月有些意外,高兴地迎出来:“你怎么来啦?”

赵明月看见他正在收拾东西:“这就要收拾啦,不是还有三四天吗?”

沈旭跃说:“也该收拾了,不知不觉就在这里生活了快十年了,以为没什么东西,结果收拾起来,发现有好多东西啊。你坐啊,屋里比较乱,你坐**吧。”

赵明月看着凌乱的屋子:“要我帮忙吗?”

“算了,我还是自己来吧。你坐着就好。”沈旭跃说着,将一个提包打开,将一双布鞋塞进去,那是赵明月给他做的布鞋。

赵明月扭头看了看沈旭跃**的被子,伸手摸了摸他的棉被,已经很陈旧了,摸起来硬硬的,这能暖和吗:“你的被子薄不薄啊?会不会冷?”

沈旭跃抬起头来:“还好。下面垫了稻草,这边的冬天还能过得去。”

赵明月说:“你们学校的通知书是不是也写了让自己带生活用品过去?”

沈旭跃点头:“对啊,要自己带。”

“我妈让我问问你,你要不要带棉被过去,新的,我妈做的。”赵明月说到这个还觉得不大好意思,母亲的意思,是拿沈旭跃当女婿了呢。

沈旭跃扭头看着她,然后笑了:“应该不用了吧,我家要是没有,我就去亲戚家拿一床。我怕到时候背两床被子不太方便。”

“你这个还要带去?”赵明月指着**的旧被子惊讶地问他。

沈旭跃说:“我不带,我是说你的呀。”

赵明月反应过来,脸上红云飞染:“我自己能拿动。”

“没事,我帮你拿。背着被子走路不方便,再说咱们一起过去,行李肯定很不少,能精简就精简些吧。路途太远了。”沈旭跃说。

赵明月点了点头:“好吧,依你。看你收拾东西,我也该回去收拾东西了。”

沈旭跃直起腰,看着她说:“你要不那么着急,就在我这里多坐会儿呗。”

赵明月本来正准备起来,然后又红着脸坐了回去,两个人在一起,就算什么事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只要在一个空间里,就能感受到异样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