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离开家去北京上学了,赵明月把家里的事都细细梳理了一遍,该安排好的安排好,该交代的交代清楚。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赵明秀了,自己去了北京,千里迢迢的,堂妹的事有点鞭长莫及,怕看顾不到,又出现悲剧,不过离上辈子堂妹出事的时候还有两年时间,希望自己能够来得及扭转她的命运。

临走之前,赵德生和王招娣两口子招待侄儿侄女吃饭,还请了沈旭跃来。侄儿侄女现在有出息了,虽然不是自己的子女,但到底还是自家人,当然要尽量搞好关系,以后有什么事,找他们帮忙什么的也好开口。赵明月兄妹俩也都理解这些,这都是人情世故,说起来都是一家人,将来过得好了,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衬一下自家亲戚,也是情理中的事。

王招娣狠狠心,杀了自家打鸣的公鸡,饭菜弄得比过年还丰盛,一个劲地招呼侄儿侄女吃:“明朗、明月、沈书记,都吃啊,别客气。以后你们去了外地,想吃家里的鸡,都不轻易吃得到了。”说着还要拿着自己的筷子来给他们夹鸡肉。

这种劝菜的习惯大抵是中国传统习俗中的一种陋习,尤其是在这个困顿的时代特别盛行,大概是客人们都体谅主人家的不易,看见鱼和肉,不舍得吃,或者不好意思吃,而主人家则为了体现慷慨好客,不由分说就将菜夹到客人碗里来了,不管你爱不爱吃,也不管卫生不卫生。夹到你碗里来的菜,你总不好意思不吃。

赵明月将自己的碗端离桌子,笑着说:“二婶你别客气,我们想吃什么自己会夹,不会客气的,你自己吃,别给我们夹。”

沈旭跃也伸出五指挡着自己的碗,苦笑着说:“对,二婶你别见外,我们自己来就好。”

他俩都拒绝,王招娣夹出的菜最后就都落到了赵明朗碗里,赵明朗的碗里堆得冒了尖,这还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受到二婶如此热情的招待呢,不过这种热情实在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赵明月说:“二婶,秀儿呢,她怎么不来吃饭?”

王招娣说:“她在后面吃,别管她。”

“二婶,叫秀儿一起来吧,都是自家人,又没有外人,还那么见外做什么。”赵明朗说。

王招娣看了一眼厨房,叫了声:“秀丫头,出来吃饭了。”

不一会儿,赵明秀端着一个碗出来了,小姑娘没有母亲的允许,不敢上桌子,正在厨房里吃剩饭呢。

沈旭跃看着赵明秀笑了:“明秀你怎么躲在厨房里吃饭啊,快来一起吃饭。”

赵明秀羞涩地笑了笑,然后在她哥身边坐下了。

赵明月拿了一双没用的干净筷子,夹了一个大鸡腿:“秀儿,来吃鸡腿。姐姐最喜欢你了,还要好好感谢你呢。”

赵明秀小心地看了一眼王招娣,王招娣说:“姐姐给你夹的,你就吃了吧。”

赵明秀这才跟赵明月说:“谢谢明月姐。”

“要多吃点营养品,才会长得高、变得聪明。”赵明月说。

王招娣看着女儿,叹了口气:“她要是有你和明朗一半聪明就好了,我也就不愁了。”

赵明月说:“二婶,秀儿已经很聪明了,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当初你要是同意她上学,没准将来也能考个学什么的。”

王招娣叹气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都一年多没读书了。当初谁知道还能考大学呢,以前不都是推荐的嘛。”

沈旭跃说:“要是真想给她上,现在重新给她上学也未尝不可。”

赵明秀的眼睛散发出了亮光,真的能够重新上学吗,天知道她有多么羡慕堂哥和堂姐能够上大学,但是她却只能念个小学。

王招娣此刻却迟疑了:“是吗?这都一年多没上了,还能继续再上?”

“只要你想给她上,让她去插班,考试能跟上,应该就可以的。”赵明月说。

王招娣随口应道:“那我再看看。”

赵明秀央求说:“妈,你让我上学吧。我每天早上都打好猪草再去上学,放学回来帮你做饭、喂猪、浇水,我都能顾得上的。”

王招娣犹豫着说:“我看看再说,说不定人家学校不会要你呢。”明秀已经快十四岁了,当得了半个劳力,做饭、洗衣、喂猪、劈柴、打草、放牛,采茶也是个好手,样样都能干了,现在采茶都是看效率,不看年龄,一年能赚不少钱呢,这要是去上学了,这笔收入不就没有了?

赵明月说:“二婶,我觉得秀儿要是去上学,将来肯定也能考上学。你让她去上初中,到时候考个中专,然后当老师教书,保准比在家干农活好,以后帮衬家里也会更多一些。”

王招娣看着侄女说:“当老师能好吗?你爸当老师都被批|斗了。”

赵明朗说:“二婶,现在时代不同了,以后读书就是我们农村人最大的出路了,当老师绝对比当农民好啊,吃的是国家粮,每个月都拿着固定工资,收入稳定,还受人尊敬,有什么不好?”

沈旭跃也说:“婶子,明朗和明月都说得有道理,咱们国家的传统,一直都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现在wh大革命已经结束了,读书人的好时代马上就要来了。有机会,就要好好把握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赵德生抹了一把嘴说:“我看沈书记说得有道理,要不让咱秀儿继续去读书?”赵德生只得两个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没老婆那么重男轻女。

赵明秀脸上充满了希冀的光芒。

王招娣看着儿子说:“但是明刚的媳妇还没有着落,咱们家又穷,明秀去上学,不能赚钱不说,还要花学费。她在家里,一年还能采采茶,赚一点钱。”言下之意,损失一个赚钱的劳力,还要花钱,王招娣不满意啊。

赵明秀的小脸马上暗淡下去,低头看着碗里。

赵明月说:“明刚哥的媳妇其实是急不来的,你想,要是秀儿能考上中专,你们家的条件不就改善了?家里有人吃国家粮了,明刚哥说媳妇的筹码也多了,反而是好事啊。二婶,苦也就是苦这两年,咬咬牙,就熬过去了,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咱们秀儿懂事又孝顺,要是出息了,肯定会帮着家里和自己哥哥的。是吧,秀儿?”

赵明秀一个劲地点头:“嗯。妈,你就让我上学吧。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也会努力做事的。我还有寒暑假,还有星期天,都可以去采茶的。”

王招娣被说得有点心动了:“好,我想想。”

赵明月知道,大概也就是言尽于此了,剩下的,都要看王招娣自己怎么打算了。要是明秀能够上初中,人生的路应该是另一种走向吧,她希望堂妹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

赵明月私下里和赵明秀说:“好好跟你妈说,也要跟你爹和你哥多说点好话,没准你妈就同意了。要是真能重新上学,就一定要好好学习,然后考上去,要珍惜机会,懂吗?”

赵明秀点头:“嗯,我会的。”

二婶家这顿饭吃得不容易,吃到半程,赵德生又开始来给大家劝菜了,你来我挡,好不容易才把一顿饭吃完。

出来之后,沈旭跃长吁了口气:“你二叔二婶简直是太热情了,招架不住啊。还是你爸妈好,不会给人夹菜。”

赵明月笑:“当然,我爹是老师,他懂卫生啊。”他们家就没这种劝菜的陋习,都随客人自己吃,偶尔碰上很拘谨的客人,母亲就会用干净的公筷给人夹菜,点到为止,不会热情得叫人招架不住。

为了让赵明秀能够顺利上学,赵明月还特意跑到自己的中学母校,找了熟悉的廖老师说明这件事,廖老师表示,只要赵明秀愿意来,就一定给她安排插班。赵明月可是廖老师最得意的门生了,这之前,还从来没有哪个学生考上过北京的大学呢。

等安排好一切,出发的日子也就到了。今年过年特别迟,二月七号才过年,还未过元宵节,就已经到了二月中旬了,赵明月和沈旭跃背上鼓鼓的行囊,告别家人,踏上了北上求学之路。

赵明月第一次出远门,而且一去就是半年,父母兄嫂们都舍不得,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村口,早就有一辆拖拉机在那等着他们了。月亮湾出了两个北京的大学生,队上觉得特别有面子,主任和新书记便跑去公社借了拖拉机,送他们两个去县里的长途汽车站。

赵明月再也不让父母送了:“爹、妈,你们都回去吧,女儿走了。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用功学习,等我放假了,就回来看你们。”

沈旭跃也说:“叔、婶,你们别送了。我会照顾明月的,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赵顺生说:“闺女,去到那里,记得常写信回来。”他的声音都有点哽咽了。母亲胡年春已经在赵顺生身后无声地抹起了眼泪。

“我会的,爹。”赵明月的情绪受到感染,也禁不住鼻子发酸起来,“妈,你别担心,我没事的,我会常写信回来的。你们在家别太辛苦,好好照顾自己。大哥二哥,我不在家,你们常回去看看,多照顾点家里,啊?”

赵明亮和赵明辉摆摆手:“会的,放心吧,家里有我们呢。一路顺风!”

沈旭跃托着赵明月的手肘,将她扶上了车。

赵明朗还没去上学,他离得近,开学也晚一些,所以这次由他送他们到车站去搭车。他爬上车,将沈旭跃拉了上去,朝车下摆摆手:“爹、妈,你们别担心,我送他们上车,你们回去吧。”

拖拉机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冒出黑色的浓烟,开始出发,赵明亮点亮了鞭炮,噼里啪啦地为他们送行。一直没说话的胡年春大声说:“明月,你要好好的。”最后那两个字都被哽咽声淹没了。

赵明月听着母亲的话,眼泪唰地就留下来了,不管自己活了几辈子,自己都是母亲的小女儿,她永远都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沈旭跃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绢,默默地递给赵明月,什么话也没说。

父母兄嫂的身影慢慢变成了黑点,赵明月手搭凉棚,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她知道,母亲的脸上肯定还凝着泪珠。

这时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越来越近,沈旭跃和赵明朗都发现了,诧异地说:“咦,那是谁啊?”

赵明月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来人,是于有清骑着车在追赶他们的拖拉机,还挥着手在呼唤他们,赵明朗赶紧叫车子停下来。于有清踩着车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沈书记,赵明月。”他一边说,一边喘着。

赵明月看着他:“有清,你怎么来啦?”

于有清腼腆地一笑:“我来送送你们。”他说着将一个牛皮纸包裹放到拖拉机车斗里,然后摆摆手,“这是给你们路上吃的。好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再见!”

赵明月一头雾水,只好说:“再见!有清,要加油啊,希望你也能来北京上学。”

于有清坚定地点头:“好!”

司机重新开动车,一股浓烟从车后冒出来,将于有清的笑脸笼得模糊了。

沈旭跃拿起于有清的包裹,递给赵明月,赵明月说:“是什么?”

沈旭跃说:“我不知道,你看看吧。”

赵明月拆开来,里面是六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堆黄灿灿的山枳子,一种他们这儿的野果,只有山上才有,酸酸甜甜的,他们小时候常吃的。赵明朗看着那包山枳子,诧异地说:“现在山枳子不好采了吧,他从哪里找来的。”

赵明月摇摇头,拿了一个放在嘴里,一种熟悉的酸甜味道在舌尖上弥漫开来,非常怀念的味道。她递给沈旭跃:“你也尝尝,味道还不错。”

沈旭跃拿起一颗看了看,放在嘴里,然后看着路上那个变成了黑点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

此外还有一支新钢笔,赵明月拿着那支钢笔,看了一眼沈旭跃。沈旭跃笑了一下:“这是他送给你的,你拿着吧。”

赵明月说:“也可能是送给你的啊。”

沈旭跃也不多说什么:“送给我的也行,你拿着用吧,我这里有。”沈旭跃指指上口袋里别着的派克钢笔,那是他父亲送给他的礼物,伴随他很多年了,非常好使。

赵明月说:“那行吧,我拿着。”低头将笔放进斜挎书包里。

沈旭跃和赵明朗对视了一眼,赵明朗无声地笑了,沈旭跃轻摇了一下头。

他们要先坐汽车到地区,然后从地区坐火车去省城,再从省城坐火车到北京,需要转上好几趟车,路途遥远,来回一趟可太不容易了。由于离得远,信息不发达,还没法提前买票,得到火车站才能买,如果没有买到当天的票,还要在当地住宿等待,出门相当不便,得做好充分的准备,准备随时在路上被耽搁。

他们俩的行李挺不少,一切都是精简了再精简的,但还是有好几个包裹,赵明月有一个铺盖卷,一袋子衣服,还有一袋子杂七杂八的东西,沈旭跃也有三个包裹,没办法,他在月亮湾待了近十年,虽然很少添置东西,但也积累了不少,收拾收拾,还送了不少给人,但还有那么多。

胡年春本来还要给他们准备两个桶子的,这些都是用得着的,到了北京也要买,但是这个年代没有塑胶桶,也没有轻便的铝桶,都是木桶和铁桶,一个小铁桶,少说也有一两斤吧,又装不了多少东西,提起来叮铃咣铛的,不方便拿。沈旭跃坚决不肯要,太远了,难折腾,去北京再买。他将最重的东西都背在身上,让赵明月提轻便的行李。

赵明月看着省城,跟自己记忆中的相差太远了,要挖到很深的记忆里去,才能搜到一点过去的影子。沈旭跃对省城其实还不如赵明月熟,但是赵明月将问路啊、找地方这些都交给了他,让他去安排,自己乐得清闲,沈旭跃也好有机会表现。

这个年代出远门的人不多,按说比较好买票,但是车也少,这一路北上的人,全都买的同一趟车。沈旭跃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最后买到了两张站票。回来时一脸歉意:“对不起,明月,没有坐票,只有站票,明天也没有坐票了,只能将就一下。”路途遥远,时间也不太充裕,等不起。

赵明月笑着摇摇头:“没关系,有票就行。”

沈旭跃说:“咱们上去之后,先找个空地方坐,到时候我去问一下,找两个比较近的地方下车的人,等他们下了,我们就坐他们的位置。”

“好,你安排吧。”赵明月报以信任的微笑。

沈旭跃觉得松了口气,赵明月是个特别善解人意,相处起来让人觉得特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