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批文下发后,凌月夕从黑室带出,换了一间干净整洁的牢房。晚上的时候玉黛亲自过来侍奉她沐浴更衣。

玉黛只是哭红了眼睛,却是一言不发,她晓得娘娘的个性,心中早已做了打算,无论今生还是后世,她都要追随娘娘不离不弃。

当天夜里,萧墨璃又带了饭菜过来,看着凌月夕从容自若的用饭。

若是一般的女人在黑室关了四天四夜,恐怕早已惊魂甫定,眼神呆滞。凌月夕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惊慌,三千青丝用一根缎带束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爽利落。下巴更尖了,平静如水的面孔上一双黑眸更加的幽深,渺远。

萧墨璃突然发现,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看懂这个小皇后,更别说是她的心思了。譬如现在,她平静优雅的就像是身在寒月宫,处以火刑的人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你是以死殉情还是以死自罚?”

萧墨璃淡淡的问道,目光中毫不掩饰对凌月夕的鄙视。

凌月夕依旧没有停箸,吃饱漱口,用帕子擦拭了嘴角这才缓缓道:“本宫好像没什么选择。再说,死有什么不好?没有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尔虞我诈,化作一缕清风徜徉于天地,岂不快哉?”

“你答应过本王会给珏报仇。”

对于什么都不在乎的凌月夕,萧墨璃心里闷闷的生气。

“我都死了,连自己的仇都报不了,哪有功夫给他报仇!”

凌月夕自嘲的轻笑。

“凌月夕,别让本王瞧不起你。”

“那是你的事,跟本宫无关!”凌月夕说着忽然凑到了萧墨璃面前,长长的睫毛扑扇一下,饶有兴趣的问道:“你这般紧张本宫,该不是爱上本宫了?”

沐浴过后,凌月夕身上的药香味更馥郁了,混合了他的桃花香弥漫出一股奇异的味道,尤其是那双黑瞿石般采邑的眸子盯着自己,清秀的面孔近在咫尺,只要一低头,就能触到她温软的唇,萧墨璃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有一种奇怪的情愫从心头升起,他好像一点都不讨厌凌月夕了。

“本王是念在珏的情分上,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会跟珏一样痴傻,皇后,你高估自己了。”

萧墨璃终于找到一个借口,一个可以解释自己行为的借口。

这个回答让凌月夕嫣然一笑。

“差点让本宫误会。如此甚好,王爷,你可以走了。”

看到一身轻松的凌月夕,萧墨璃心中陡然郁闷。他知道凌月夕既然下了逐客令,是不会跟自己再说话,遂拂袖而去。

萧—墨—珏—

凌月夕淡淡的念出三个字,竟涌出了一份苦涩,她想起了和萧墨珏第一次的争锋相对,出征时他的狂傲霸道,他为自己运功驱毒的焦虑,引入蛊毒的噬心之痛,玉泉台纵身而下的决绝,云鹤古寺的深情表白,淮安惑乱的生死相依……原来,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之间竟发生了这么多,就像两人在一起纠缠了几十年。他的爱,那么张狂,那么刻骨铭心,怪不得萧溯瑾耿耿于怀,怪不得水香怡恨得咬牙切齿,原来,一切都是当局者迷,她从未想过他爱的如此惊心动魄。

‘萧墨珏,你都没死,我又怎么舍得去死。’

这一天过的似乎格外漫长,送走了萧墨璃,来了徐墨霖父子及徐墨涵,好不容易走了,徐炎泽又来了。

他带来了一壶酒。

“把酒言欢,相谈甚欢。林公子可否与泽亓秉烛夜谈?”

凌月夕一怔,望着面前锦缎蓝袍的男子惊讶道:“原来早被你认出?”咦,不对啊,听徐家老爷子说,徐炎泽好像是将自己当做了皇上!

看出凌月夕的疑问,徐炎泽淡笑着说道:“起初的确以为林公子是当今圣上,只是在画舫听了林公子的一曲妙音,一番对话后,猜测到林公子若不是皇上,以东溟候恭敬的神态及不凡的气宇,非皇后莫属。”

“哦?本公子的话语中可又纰漏?”

凌月夕扬扬眉,亦如林夕时的洒脱神情。

“林公子有着博怀天下的心,唯独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笛声中有着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刀光剑影露锋芒,最后却又沉于斜风细雨润江面的温婉,缱绻儿女情中难解痴怨。试问一个天下归心的帝王,又怎会有难解的情丝?”

徐炎泽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让凌月夕哑口无言,突然想起姑姑小时候抚琴时讲给她听到《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不觉念出口:“忆昔去年秋,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杯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珠泪落纷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子期子期兮,你我相知心,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怪不得,姑姑除了那首曲子,从未弹过别的曲,自己曾笑姑姑只会一首,姑姑却突然落泪,说没有了知音,谈与谁听。

“呵呵呵,让徐公子见笑了,不过是突然想起了一个有关知音的典故,有感而发。这世间最难求一知音,想不到林夕的一点心事全让徐公子听了去。”

徐炎泽轻轻咳嗽一声,掩去了内心的震撼,替凌月夕斟了酒,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不知是怎样一个典故,教人听得如此心伤。如今倒应了这此景此情。”

几杯酒下肚,凌月夕问起了徐炎泽的婚事,调侃了几句,一直到很晚,两人都有了醉意徐炎泽才起身离开。

“徐公子。”

凌月夕眸光闪闪。

牢门外的徐炎泽转身,目光和蔼。

“谢谢你!”

凌月夕知道,徐炎泽也是来劝自己的,可是他只陪自己喝酒聊天,让她几天来烦扰的心情得以平复。他将了一些见闻趣事,却很合事宜的开导自己。

徐炎泽温润的笑笑。

犹记得她在甲板上那番说辞,一个心系苍生,百姓福祉的人,又怎会真的为情所困而选择以死来逃避。

御书房,萧溯瑾薄唇紧抿,放在龙案上的手握成拳头,青筋暴起,地板上一片狼藉。

他不顾皇帝的尊严,又一次的让步,而她寥寥数语打发了他们。

凌月夕,你到底要朕怎样?

一拳落下,龙案裂开一条缝。

“皇上——”

娇弱的声音哽咽着唤了一声,珠帘拨开,水香怡弱不禁风的走了进来。

怡妃?

“你怎么来了,小心落下病根。”

毕竟是刚失去了孩子,萧溯瑾心中再怎么焦躁也冷不下脸,走过去搀起要行礼的水香怡。

水香怡脸色憔悴,眸中波光潋滟,越发的几分娇俏。

“臣妾都听说了。”

泪水滚落下来,水香怡深深地吸口气望着萧溯瑾道:“这些天,臣妾想通了,臣妾是缘浅福薄,跟皇后娘娘没关系,是臣妾自己绊倒了诬赖了皇后娘娘。”

“爱妃,你这又是何苦?”

“皇后娘娘是天朝的“战王”,是皇上心中的爱人,怎能因为臣妾而生出这些事,孩子没有了,只要皇上心中还念着臣妾,日后还有机会为皇上生养儿女。那些话,皇上就当是臣妾悲伤过度胡言乱语了,请皇上治罪臣妾,还娘娘清白,早日回宫。”

水香怡幽怨的眸中泪水晶莹,语气却是铿锵有力,挣脱着要给萧溯瑾跪下。

“想不到你如此通情达理!”

萧溯瑾感念一句,心中却是在想,凌月夕若有水香怡一半的通情达理该多好,有水香怡三分的体贴又该多好。

这样的水香怡,自然深深地博得了帝王的欢心。

她不但深明大义通情达理,还爱屋及乌宁愿请罪为他解难。

萧溯瑾亲自送水香怡回关雎宫,陪了她很久。

三天后执行火刑,已是最后一夜了,天牢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凤嫣然头戴牡丹,身着玫红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雍荣华贵的迈着端庄优雅的步伐出现在凌月夕面前,那一刻,凌月夕恍惚看到与这张脸七分像的容颜。

凤嫣然,开始了太后凤依兰的人生,忽然,凌月夕感觉到一抹淡淡的哀伤。皇宫,似乎是个大炼炉,可以将人心锤炼的刀枪不入冷酷残忍。

“凌月夕,你总是让人很意外。”

的确,凤嫣然怎么也没想到凌月夕毫不争辩,一口便认了罪,而且听哥哥说,皇上心生悔意不该一怒之下下旨,便寻了与凌月夕关系甚好的大臣们前来说服,只要凌月夕开口推脱,无论借口有多荒谬,萧溯瑾定不予追究。

以自己对凌月夕的了解,她不是这样随便能被冤枉的人。

“凌月夕,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凌月夕这才走到了凤嫣然面前,隔着铁栅栏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你说呢?不是你伙同赫连玉婉骗水香怡服了‘裂冰红’?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再者,被这样设计又不是第一次!”

闻言,凤嫣然蓦地睁大眼睛,咀嚼着凌月夕的最后一句话。以凌月夕的聪慧,想到自己利用了赫连玉婉并不稀奇,反正没有证据她也没有怕过,只是……

“我的孩子,真不是你所为?”

面对凤嫣然的问题,凌月夕似乎很不屑,悲悯的望着凤嫣然。

“你没有太后的睿智,没有太后的手段,没有经历过后宫倾轧,走不了太后的路,劝劝你的哥哥,不要把心思用在争权夺利之上。皇上既可以给他高位统领大军,一样可以让他身首异处,天朝不缺人才!”

语落,凌月夕转过身向桌子走去,拿起一本《兵法》翻看。

良久,凤嫣然敛下眸子缓缓而行。

在凌月夕心中,自己连一个对手都算不上。

她真的,赢了吗?

凌月夕眼中对自己的悲悯看得一清二楚,忽然间,凤嫣然感到自己真的很可怜。

夜半,两团白雾般的身影又出现在天牢。

“慕天容在天朝的最高密探出现了,他们得到的旨意是‘劫法场’。还有几个可疑的人,未截获到任何密报。回纥那边也来了人。”

淡淡的笑在凌月夕唇边划开。

“看来,本宫还真是‘死得其所’。”

慕天容,本宫说过,毒害萧墨珏和劫持本宫,是你今生犯下最大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