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玥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手心后背全是粘腻的薄汗,策马疾驰的她,墨发和银狐大氅在空中飞舞似仙宫的羽衣霓裳,美得飘渺出尘。然而她的心,并不若外面所彰显的那般从容淡定。

她一鞭又一鞭地抽打着马匹,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仿佛随时都能将她抛出去。

越追,心越冷。

终于,出了北城门,行进十里,在辽阔得几乎漫无边际的皑皑平原上,她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墨色身影。

她扬声呼唤:“慕容拓!”

慕容拓身子凛然一震,随即自嘲地摇摇头,才离开一会会儿就思念桑玥到出现了幻觉的地步,他无可救药了。

桑玥确定慕容拓听到了,但他为什么没有反应?她深呼吸,再次扬声:“慕容拓!你个无赖!快停下!”

即便是幻觉,慕容拓也惊愕地回过了头,这一回眸,恍如隔世,当桑玥几乎要飞起来的倩影闯入他的眼帘时,他的一颗心差点跳出了胸腔!

她想干什么?自杀吗?

为了配合官兵的速度,他远远地跟在身后,是以慢了些,没想到竟然被桑玥给追上了。他勒紧缰绳,掉转马匹的方向,一股无名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怀安那小子,下次回京不宰了他才怪!

慕容拓腾空而起,几个翻转落于桑玥的身后,将她娇小的身子圈入双臂间,桑玥只觉得背后一暖,他的右手已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左手握住她冻僵的小手,心疼地低喝道:“这么凉!你又想废了这双手?”

桑玥靠着那温暖而厚实的胸膛,吁了口气,总算是赶上了。

慕容拓缓缓放慢马匹几近崩溃的速度,待马匹终于停止了奔腾,他才将桑玥抱下马,忍不住责备了一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教你骑马。”

桑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头干涩得令她仿佛刚从燥热的沙漠走出,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她左手扶着马鞍,听马匹打着沉重的呼呼,不由地瞪了慕容拓一眼:“你要去哪儿?”

慕容拓凝思片刻,挑眉一笑,俯身以狡黠的目光与她平视:“你担心我?”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桑玥优美的长睫轻颤,眸含愠色:“为什么去洛邑?”

“为什么?”慕容拓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道:“去看我大哥啊,我怕你父亲和慕容耀会联合算计我大哥,所以去给我大哥提个醒。”

“是吗?”桑玥云淡风轻地呢喃了一句,幽静深邃的眸子里射出两道洞悉人心的厉芒,“想要给慕容世子通风报信应该走在队伍的前面才是,你远远地落在后面……呵,是想刺杀我父亲吗?”

慕容拓浓墨的剑眉遽然一蹙:“你心里就是这么看我的?”

激动了?桑玥毫无畏惧地对上他怒火升腾的明眸,添了把柴火:“那你要我怎么想?反正我父亲不是死在你的手里就是死在慕容锦的手里,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你去不去,根本……无关紧要!”

慕容拓的呼吸一滞,清澈无暇的翦瞳中盛满坚定:“不会!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父亲!我说过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桑玥的心一抽一抽地颤着,果然,慕容拓果然打的这个主意,他难道不知这一路上将会有多少凶险吗?

慕容拓不顾一切地保护父亲,而父亲或许会认为慕容拓是在伺机取他的命,极有可能趁机杀了慕容拓!到时候,再算上慕容耀安排的埋伏,慕容拓……将要面对多少明枪暗箭?

慕容拓将桑玥担忧的神色尽收眼底,忽而双手cha抱胸前,两眼望天道:“我可是有条件的!等我解决了我们之间的家仇,我就上门提亲,让你嫁给我!”

慕容拓这副故作轻松的样子令桑玥喉头顿生痛感,她摇头:“不对,不是的。如果真是为了解决家仇,把资料给我父亲就好,他或许,就不会为慕容耀卖命了。”

桑玥说的是或许,桑楚沐不是桑玥。桑玥信慕容拓,桑楚沐却只会认为慕容拓在挑拨他和慕容耀之间的关系,因此,桑玥的这句回答毫无底气。

慕容拓理了理她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这个女人太聪明了,聪明得他无法对她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他敛起故意装出的纨绔,唇角换了一抹自信的笑:“我可是灵慧那老秃驴的关门弟子,谁能伤得了我?你且将心揣回肚子里,除夕我会赶回来陪你守岁的。”

我……担心你,这句话像一块顽石哽在桑玥的喉头,似拼劲全力,却半天也没能讲出。

慕容拓黑宝石般璀璨的眸子里闪过一点失望的暗光,他抱了抱她,转身离去。

身子一暖一冷,她脱口而出:“别走!”

慕容拓已翻身上马,听到这两个梦寐以求的字,心里像开了扇澄碧的天窗,暖烘烘的阳光一直照进灵魂的最深处,滋润着他被打击得有些凹凸不平的心,渐渐将之填满,欣喜甜蜜无以复加,她终于开口挽留他了,但这回,他却真的非走不可!

他扬起手里的鞭子,桑玥快步行至他身侧,拉住马鞍,乌黑的瞳仁徐徐颤动,声音不大,语气却力透苍穹般冷凝坚定:“我父亲左右不了我的亲事,你救了也白救,我是冷香凝的女儿!你做这些不过是白费心机,吃力不讨好……”

慕容拓俯身吻住她微微开启的唇,将她越说越心痛的话给堵了回去。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寒风且冷且柔,暖辉似耀似炫,苍穹里枭鹰飞过,惊空遏云,独这一对佳偶缱绻风流,令萧萧冬景黯然失色。

直到远方传来了马蹄声,慕容拓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嫣红饱满的唇瓣,额头抵住她的,阖眸掩住情动的波光,轻声道:“他对你十四年的养育之恩,由我来报,从此,你再不欠他的,也不欠定国公府的。”

桑玥暮然想起上回在马车里,慕容拓一个劲儿地追问她:“桑楚沐对你好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敬爱桑楚沐吗?”

她怎么回答的?她说:“我父亲想利用我背后的姚家是真的,对我的好也不尽是装出来的。”

那时,慕容拓就打了这个主意,不是吗?

如果,如果她撒个谎,说桑楚沐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她,慕容拓是不是就不会以身涉陷了呢?

可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桑玥握住马鞍的手隐隐颤抖,因用力的缘故,原本白皙的指甲此刻尽数被血冲得粉红,像染了层淡淡的豆蔻。

桑玥今日的话少得出奇,慕容拓心疼地下马,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软语安慰道:“桑楚沐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有事的,等攻下北齐,班师回朝,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攻下北齐?慕容拓打算在两个月的时间攻下北齐?他疯了不成?难道他想……桑玥一把推开他,情不自禁地怒目而视:“慕容拓!你这次去洛邑,究竟打算冒多少险?”

慕容拓轻抚着她的背,语含戏谑地宽慰道:“别激动,我都部署好了,万无一失,你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还瞎cao心,以后我得给你买多少胭脂水粉才能将你画漂亮些?”

桑玥苦涩地笑了笑,阖上眸子,揽住他精壮的腰身,被风吹得冰冷的面颊贴上他温暖结实的胸膛,一直以来总是他陪在她身边默默地付出,她的变化他一清二楚,然而他的成长、他的蜕变她竟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时不时就会凭空消失一段时间,每次回来都伤痕累累,但他从不叫苦、从不抱怨,只若无其事地、乐呵呵地赖在她身边打转。

她不能欠桑楚沐的,难道就能欠慕容拓的?她不要这样子的羁绊,不想和慕容拓之间越来越分不出彼此,她承认,她对慕容拓有好感,甚至,许许多多的好感,她享受每一次被他牵着、抱着、吻着的感觉,但是,她没想过嫁人,没想过和谁厮守一生,她的身上肩负了太多太多的仇恨,前世今生,裴浩然,冷瑶,冷芸,云傲……在没将这些人渣解决干净之前,她没资格为自己的幸福做谋划。

她转身,声若寒潭道:“慕容拓,你做什么都没用,我不会嫁给你的!不要以为我们之间有了点亲昵举止,我就非你不嫁,我……”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倒入慕容拓的怀里。

慕容拓将她横着抱起,施展轻功几起几落,在荀义朗和九姨娘的马前停了下来,虽明知来人的身份,还是试探地问道:“荀义朗?”

“正是。”荀义朗下马,深远的目光自桑玥秀美的面庞上流转而过,看着慕容拓,笑出了声,“好小子,下手够快。”

一语双关,慕容拓心下了然,扬眉一笑:“东西可以还给你,人我可不让!”

桑玥听着他们打乌龙的口气,根本不像初次相识,而慕容拓所说的东西,应该就是荀家秘史了。

九姨娘神色彷徨地望向桑玥,远远地看着二人吻得热火朝天,怎么转眼二小姐就不能动了?

“知不知道整个大周都在通缉你?”荀义朗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桑玥的神色。

桑玥面无表情,实则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通缉慕容拓?难道这三本秘史是他亲自到大周去偷的?

慕容拓开怀地笑了笑,坦荡无匹:“我无所谓,反正你是帮凶,我获罪,你也逃不了。”

荀义朗上前一步,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欣赏:“嫩是嫩了点,好在有股豪情,初生牛犊不怕虎,比我儿子就差了那么一星半点吧。”

慕容拓并不气恼,紧了紧托着桑玥的大掌,笑容一收,正色道:“允许你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照顾她,别动歪心思,否则拼上和整个荀家为敌的风险,我也会和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灵慧的弟子的确有这个本事。荀义朗从慕容拓的手中接过桑玥,神色是少有的肃然:“保重。”

慕容拓深深地凝视了桑玥一眼,按耐住将她揉进骨血的冲动,咬咬牙,施展轻功飞上马背。他不得不点了她的穴,她再多说一句话,再开口挽留一次,再露出一点黯然伤神的表情,他就会缴械投降、舍不得离开了……

桑玥闭上眼,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快入京时,荀义朗才解开桑玥的穴道,带她上了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原以为桑玥重获自由后会甩他一巴掌,或者发一通大火,他也做好了成为出气筒的心理准备。谁料,桑玥只是淡淡地捧起九姨娘递过来的汤婆子,暖着被寒风吹得僵硬的小手,眼底并未哀色、亦无愤色,只是一如既往地清冷,仿佛之前那依依不舍、话别情郎的一幕从未存在过。

这是荀义朗第一次遇到沉稳得能够隐匿一切情绪的人,还是名十四岁的女子。

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的心是一个没有分格子的大衣柜,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儿都往里装,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女人多容易冲动、喜欢翻旧账。男人的心是一个八抽屉的梳妆台,将不同的事分门别类,不太会相互影响,因此,男人大多理智。

但如今,荀义朗不这么认为了,他碰到了一个“十六抽屉的梳妆台”!

桑玥的手渐渐回暖,唇角勾了勾,道:“当年大周皇帝为何突然离开南越?是大周发生了什么事吗?别敷衍我说云傲是跟香凝皇后怄气才走的。”

谈起正事,荀义朗收起了调侃玩味,凛然道:“在云傲与香凝闹翻之前,后宫的妃嫔不多,且都是在未册立皇后时纳的妃嫔,而云傲从前不是个沉迷女色的人,所以他子嗣单薄,膝下只有皇长子和大公主,我猜,他回宫与皇长子或者大公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