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姚晟顿了顿,如乌云压境,神色慕地黯然了几许,“也打掉了她腹中三个月大的孩子。”

桑玥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姚馨予高呼出声:“天啊!三个月大,应是瞧得出来了,韶华公主故意的吗?”

姚晟按住额头,桑玥见他杯中空空,便满上了温水,暖意透过冰凉的茶杯覆过他的指尖,缓缓流入心底,他的语气少了一分冷沉:“没错,韶华公主就是故意的,曾曾祖父回到府里,骤闻噩耗,怒气冲冲地跑进韶华公主的院子,当时,那名女子已迈入弥留之际,临死前,哭着劝曾曾祖父不要怨恨公主,不要为她伤心。”

姚馨予的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了出来:“这个女人真是太善良了!韶华公主好可恶!”

桑玥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结果,你的曾曾祖父只会更加伤心,更加怨恨公主,发誓要为心爱的女子和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报仇。”

姚晟微垂的眼睑忽而上抬,愕然了片刻,为桑玥这种犀利得粉碎一切迷雾的眼神暗自震惊,他甚至推测,桑玥已猜到了下闻,可他仿佛仅仅为了寻个话题般,机械地完成了最后一段陈述:“是,我曾曾祖父亲手埋葬了那名女子的尸首,跪在坟前一天一夜,悲痛欲绝,他不止一次地想要冲进韶华公主的院子,亲手杀了那个恶毒的女人,可他不仅是一个丈夫、一个是父亲,也是一个儿子,是姚家的嫡长子,形势所迫,他责任重大,所以,那一天一夜,他完完全全是在克制自己的心魔。可是,韶华公主却不这么认为,她找到了坟前,说埋在里面的人是妖精转世,死了还勾着她丈夫的魂,扬言要把那名女子拖出来鞭尸。”

“鞭尸?死了还不放过她?”姚馨予瞪大了亮静静的眸子,那摇曳的辉光如同深海暗流,柔滑,却没有出路。

姚奇和姚豫都抿唇不语,脸上的表情如堆积了一整个深秋的霜,厚重而冰冷,却又不若寒雪般彻骨,带了些微的涩,稍了零星的朦,细细辨认,竟藏了一丝无奈。

桑玥没有打断姚晟,她能理解姚晟需要发泄的心情,云笙开玩笑提出了迎娶姚馨予一事后,姚清流和姚俊明便将他们三兄弟叫去书房呆了整整一下午,离开书房时,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而今想来,应该他们就是那天知晓了这段被掩藏于历史长河的家族秘闻,她看过姚家秘史,所以对韶华公主和曾曾外祖父的故事并不陌生。

“那后来呢?”姚馨予出声询问,眼睛的泪已干涸,那被泪水侵染过的睫羽却格外透亮光明,三两根依偎,由粗到细,尖尖儿上透明得不见色彩,宛若一段情,适于美好,灭于无形。

姚晟握住茶杯的大掌隐隐颤抖,双目忽而就红了:“后来,曾曾祖父不让下人挖坟,韶华公主便亲自拿着铲子去掘,曾曾祖父捉住了她的手,她奋力挣扎,拉拉扯扯间一摔,撞上了坚硬的石碑,那石碑的凸起正好抵住了韶华公主的腹部,她的孩子也流产了。”

“啊?那曾曾祖父不知道韶华公主怀了孩子?”姚馨予又是一叫。

姚晟隐忍着摇头:“不知道,才怀了一个多月。”

韶华公主最终不治身亡,一尸两命,姚家以谋害皇室公主的罪名被齐齐判了死刑,唯独远在边关的定国大元帅因赫赫军功得以幸免。

孝庄德仁皇后和显云太子跪在金銮殿三天三夜,为姚家陈情,最终惹得龙颜大怒,罢黜了显云的太子之位。

定国大元帅明白成武帝的用心,为保姚家安好,他将手里的兵权尽数交出,并携着风烛残年的发妻和年仅五岁的长孙……待为受过。

谈到这一段,姚晟已泪流满面:“那是我曾曾祖父弟弟的长子,年仅五岁,为保姚家,死了!”

姚晟没细说的是,他们三个,死得异常凄惨,一对迟暮之年的老人抱着长孙跳入火海,焚得面目全非、浑身焦灼,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那对老人最痛的不是烈火焚身,而是眼睁睁看着活蹦乱跳的孙儿在自己面前变成一块焦炭!

那孩子,出奇的乖,死咬着牙关,哼都没哼一声……

那种惨状,饶是铁石心肠的成武帝也生出了恻隐之心和愧疚之意,这才免了众人的罪责,唯曾曾祖父被终身监禁,他的弟弟将自己的次子过继到了他的名下,便是姚清流的父亲。

也正是从那以后,姚家百年未出过武将,百年未碰过兵权,好不容易出了个姚俊杰,可没活过三十就陨落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尤其那人,还功高盖主,声名赫赫。

其实,韶华公主也好,落魄千金也罢,不过是成武帝用来构陷姚家的棋子。

韶华公主本xing温婉,却为了使命不得不化身悍妇,和腹中孩儿共赴黄泉。

她死后,同母所出的弟弟成为昭阳太子,即位后娶了母家——古家的女儿为皇后,下一任皇帝依旧娶了古家的女儿,便是云傲的祖母古玉清和她的妹妹古太贵妃。

牺牲一个韶华公主,将有古家血脉的人捧上帝位,换来古家多年的兴旺,又有什么不值得?

事后,云傲的父亲又用类似的方法打击了古家,当时的古太后被活活气死,古太贵妃被生生气疯,古家步了姚家的后尘,没落得比姚家更凄惨。

云傲的父亲娶了毕家女子为后,云傲则娶了冷家女子为后,可云傲的父亲终究对古家有着愧疚之意,临死前才吩咐云傲善待古太贵妃,实际应是古太太贵妃,叫着拗口,省了一个“太”字。

姚奇没好气地道:“史书上只记载定国大元帅和我曾曾曾祖母抱着孙儿为韶华公主吊唁,不小心灵堂起火,烧死了,那段全家人一度被判死刑的历史更是被抹除得干干净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上位者想要名垂青史,何其简单?卸磨杀驴是皇家惯用的伎俩,完事后还让后人挑不出错儿。”

姚晟看了桑玥一眼,缓缓道:“所以,祖父的意思是,我们姚家最好不要参与任何皇储之争,皇上的手段,只怕比当年的成武帝更果决狠辣,姚家数百年基业,可不能毁在我们的手上。”

姚奇轻叹:“就怕,已经卷进了这场权势漩涡。”

桑玥的眉心一跳,双眸迸射出意味深长的眸光,怔怔放空了半响,尔后,浓睫微垂,掩住那丝冷冷的厉芒。

朝阳宫。

舒明开阔的正殿,宫女敛起屏声地立在一旁,烛火照着横梁和廊柱的阴影,打在宫女的脸上,暗了华美的妆容,远远看去,殿中立着的,不过是几尊雕像而已。

两排“雕像”的正中央,跪着一脸肃然的云阳,银白色绣丝竹袖边和下摆随风鼓动,宛若漫天银雪中凛降了几许飘叶,分外不和谐,一如他这般尊贵的身份、这般狼狈的下场竟然落在了宫人们的眼中,着实不应该。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明月爬上枝头又隐入云层,探出脑袋,再缩回酣眠,终于,一声苦叹,划破了大殿的宁静。

“你们退下。”

“是。”宫人们依言退出大殿,乐女官合上大门。

紫衣飘飞,犹如破晓时绕着旭日的一抹紫气,矜贵得不可方物,她冷冷地、恨铁不成钢地打量着越来越沉不住气的儿子,直到一旁的翡翠烟坛中高高竖起的香只剩黄色的把柄和顶上一点灰暗的零光,她才幽幽起身,随着这个动作,香风浮动,最后一滴香灰跌落,她拿起烟坛,朝着云阳毫不留情地砸了过去。

哐啷!

烟坛砸在云阳的肩头,碎成一片一片的细瓷,烟灰迷眼,涩痛难忍,他却连眨都没眨一下,那黑白分明的美丽翦瞳立时粘了层灰白的色彩。

冷贵妃又气又心痛,高举长鞭,狠狠地落下,在那张俊美的面庞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劲风扫过,云阳的眼眸不受控制地一眨,香灰被挤出,吊在了长睫之上。

“我是怎么警告你的?上回从华阳夫人的宴会回来之后,我是怎么警告你的?你说!”

又是一鞭,云阳的双手渗出了血丝,他目光凛凛道:“母妃说,让儿臣离桑玥远远的,不要招惹她。”

冷贵妃拿着鞭子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他:“可你又是怎么做的?”

云阳咬牙,正色道:“儿臣,中了她的激将法,对她展开了报复。”

“蠢货!”冷贵妃扔掉手中的鞭子,负气地坐回檀木雕花、铺轻竹片凉席的座椅上,“我怎么生了你和长平这两个蠢货?冷瑶都死在了桑玥的手上,你羽翼未丰,跟她斗,斗得赢她?这么多年,你还是没能学会厚积薄发这个最浅显的道理,我生你有何用?养你又有何用?”

云阳的眼底有受伤的暗光流逝:“儿臣知错。”

冷贵妃不屑地扬了扬头,秀美绝伦的脸写满刺骨的冰寒:“你和长平简直把我的脸、把你父皇的脸、把整个大周的脸都丢尽了!你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毁于一旦不说,还搭上了长平的名节。先是云澈被抹黑,再是你原形渐露,你难道没看出桑玥的真正用意吗?”

云阳凝思片刻,似有不信:“她想助云笙夺得皇储之位?”

冷贵妃深吸一口气,目光远眺,落于一处绽放的花蕾之上,幽幽吐气:“如若那样倒也罢了,我们大可借她的手铲除异己,再与她进行生死对决,可惜……她要的,或许只有你父皇才给得起。”

这个想法荒诞不经,可一出现在冷贵妃的脑海就再也抹除不去,除此之外,桑玥还要复仇,要将所有伤害过冷香凝和她的人赶尽杀绝,桑玥还要帮冷香凝复位,可怕的是,她到现在都没能探出冷香凝的下落。

“母妃,你何出此言?”

冷贵妃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走近他身旁,探出葱白纤手,满腹怒火突兀地化为眼角一片犀利的锋芒,闪了闪,不留余韵,颊上再不见愠色,指尖在离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一寸处堪堪停住,改为抚摸他的墨发,语气也柔了许多:“云阳,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不到你出手的时候,谈氏一族的覆灭如果能换来你的觉醒,我便觉得他们死得其所了。”

云阳的瞳仁一动,似静水流深的山涧凭空跌落了一块顽石,荡起涟漪阵阵,但很快,再次归于平静。

冷贵妃俯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这一次与以往任何一次也没什么不同,轻柔的凉意,总是能渗透骨髓,寒彻心扉。都说母亲的吻是最温暖心田的,他为何,从来不这么认为呢?

云阳跪安,刚走到门口,晴天霹雳无情地打在他的头顶。

“来人,把莫德的遗体运出二皇子府,鞭尸。”

“母妃!”云阳身子一晃,撞上了朱红色的大门,他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那个绝美华贵的女人,“母妃,不要!不要再伤害他了!”

“莫德的遗体,本宫暂且替你保管,”冷贵妃牵了牵唇角,淡淡地道:“还有下次,本宫就将他挫骨扬灰。”

云阳的心砰然碎裂,痛得快要直不起身子,他得阖上雾气升腾的眼,双拳紧握,腿,好比灌了铅一般踩在棉花上,每一脚都不知深浅、难以挪动。

半路,撞上了慌慌张张的庆阳公主,庆阳公主焦急地讲了几句,他却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听清。

庆阳公主摇了摇他的肩膀:“二皇兄,我跟你说话呢!”

洛女官扯了扯庆阳公主的袖子,低声道:“公主,算了,我们还是赶紧禀报贵妃娘娘吧。”二皇子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明显不正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