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颖再道:“心头肉。”

裴浩然不假思索地将匕首戳入了自己的胸膛,一刀、一刀地剜了个大窟窿,不过须臾,鲜血就如决堤的洪峰一般染红了洁净的白色衣衫,这样的景象已不足以用“花开满地”来形容,它分明是一片飞上云端的血海,承载了两世悲苦、两世错过。

借着月辉,望进那漆黑的洞口,依稀可见那蓬勃跳动的心脏,血管一突一突随时要爆裂了一般。

前世他命人割了桑玥多少刀,而今他就戳了自己多少刀。

他才知,桑玥当时有多痛。

他才知,自己当时有多混蛋!

匕首的尖端没入心脏,那种痛,比开膛破肚难受千倍,何为锥心刺骨,他真真是体验到了。

可这些痛抵不过失去桑玥的万分之一。

他蓄力一挑,切了一片,递给赫连颖,赫连颖面无表情地接过,这是裴浩然自愿的,她可没bi他。不是裴浩然,就会是慕容拓,一念至此,她拿在手里便也不觉得那么烫了。

这一次,裴浩然的双手再度沾满鲜血,但却不是桑玥的,而是他自己的。

他摊开血红的手掌,呵呵一笑,合拢衣衫,起身,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步一步、步伐沉重地朝外走去。

在他身后,是一地血迹斑驳、一世情缘未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屋外,下起了温柔的秋雨,淅淅沥沥,冷冷清清。

忽然,一阵狂风大作,掀飞了他的斗笠,霎时,满头银丝飞舞,如一片哀嚎惊鸿的白色羽翼,在寂静的雨夜,晃出了悲怆凄凉的美……

桑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姚府,又怎么躺到了自己的**,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如玉风华、俊美无双的脸。

她餍足地勾起唇角,满腔柔情尽数化作眸子里熠熠生彩的辉光:“慕容拓。”

一个月的时间如白驹过隙。

今年的秋季对于大周而言是忙碌而喜庆的,先是大皇子云澈迎娶武国公府嫡千金惜华郡主,再是云傲带着京都的部分官员出塞行围,远赴熄族山脚的大草原狩猎。

熄族是位于大周和胡国交界处的一个奇异民族,他们居住在冰天雪地的山脉中,依靠贩卖珍惜药材和野兽维持经济,熄族人一半是土著居民,一半是胡人和大周人的混血,他们最大的特征就是眼眸碧蓝,越是纯正的王室血统,眼眸越蓝,平民的眼眸多为浅棕色,譬如,铭嫣的。

姚贤妃滑胎后,身子骨尚未完全康复,更遑论心情更是糟糕透顶,她经不起舟车劳顿,于是留在宫里静养。瑜安公主打算放弃出行,改为陪她,被她直言拒绝了。云傲登基二十多年以来,这场声势浩大的狩猎统共才三次,第一次是庆贺登基,第二次是庆贺大婚,此次,是由冷贵妃提议,缓解前段时间频频惩处妃嫔和官员带来的紧张氛围。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姚贤妃当然希望瑜安公主去见识一番。

而正因为是冷贵妃提议的,所以桑玥等人不得不提防。一旦所有人都离开了京都,冷香凝的处境就危险了。因此,荀义朗以照顾荀芬儿和新诞生的孙儿为由,留在了京都。

至于姚家这边,姚俊明也不想去,就打算陪着铭嫣过小俩口的甜蜜日子,皇上不在,就不用早朝,他便能时时刻刻跟铭嫣在一起了。不得不说,姚俊明实在是痴情到了骨子里。

可是,他是姚家的中流砥柱,由得他说不去?

加上,南宫氏的大哥天刚亮,就来邀请姚俊明同坐一辆马车,二人好谈天论地,姚清流和陈氏又怎么会看不出这是南宫氏想的主意?姚俊明对南宫氏的疏离已经引起了南宫家的不满,二老必须对此事引起警惕。在二老的bi迫下,姚俊明唯有依依不舍地暂别铭嫣,跟南宫氏的大哥南宫宇同行。

姚清流和陈氏年纪大了,留守家中,二老千叮咛万嘱咐,让姚俊明好生照顾几个孩子。

冷家此次出行的是长子冷华、次子冷昭,以及冷煜安和冷芷若。至于,那位天仙美人冷芷珺,依旧被雪藏家中。裴浩然原本也应该在随行的行列,奈何,据消息宣称,他再一次地失踪了!

莲珠一边收拾细软,一边嘀咕:“怪了,冷家大公子一次又一次地玩失踪,不怕给冷家抹黑吗?”

桑玥挑了一件素净的裙衫递给莲珠:“他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他对冷家哪里会有感情?”

莲珠“哦”了一声,把衣衫层层叠好,眨巴着眸子,道:“小姐,你说……他该不会是死了吧?”

伫立在门口的子归,向来面无表情的她,突然颤了颤纤长的睫羽。

桑玥忙着挑选带去草原的衣衫,没有注意到子归的异样,只随口道:“应该没有,昨儿才收到定国公府的信,说裴浩然又给妍儿寄了游记和西洋裙衫,讲了老多在西洋的见闻,妍儿为了读他每个月的几封游记,都学会识字了,那孩子,才三岁。”

莲珠的眼珠子动了动,若有所思道:“小姐,其实……奴婢觉得他对六小姐很好呢,他失踪了一个月,谁也不联系,就联系六小姐,还写了好几封信,当初他拐走六小姐……或许……没有恶意吧?”

恶意是绝对有的,只不过,那种恶意被因朝夕相处而滋生的感情给磨灭了。这是桑玥始料未及的,在她的印象里,裴浩然是个没有心的人,他的意识里除了利用还是利用,除了怀疑就是不信任,他能够对桑妍那么好,说实话,桑玥觉得,那仿佛已经不是他了。

收拾好衣衫,莲珠从抽屉里拿出瓷瓶,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丸,和温水一起递给了桑玥,开心地道:“小姐,最后一粒,吃完,毒就全部解了,咱们从此跟它半钱关系也没有了!”吃了一个月,小姐的葵水也来了一个月,原本红润的气色如今白得跟雪花一般,真叫人心疼。

桑玥拿过药丸,已经轻车熟路的动作今儿做着居然有些怪异,哪里怪异她又道不出个所以然。

屋外,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院子里的海棠果提前熟了几颗,绿叶、粉花、红果,这是一幅生机盎然的画面。

桑玥把药送人唇中,喝一口水,仰头服下。

莲珠接过空杯子,看了桑玥一眼,惊呼出了声:“小姐,你怎么哭了?”

她哭了?桑玥狐疑地抬手,摸了摸冰凉的双颊,微热而湿润的触感叫她为之一震,怪了,还真有两滴泪。

下午,队伍正式启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驶离京都,大约二十天后,抵达了熄族的领地。

外来人去熄族狩猎,可是要付钱的,因此熄族对此十分欢迎。别看它是一个族,人烟稀少,但幅员辽阔,又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大周和胡国虽关系不好,却也并未打过它的主意,是以,它自成了一派王室体系,族长,即为大王。

大周人不习惯居住在冰天雪地的山脉中,于是将帐篷安扎在四季如春的山脚。说来真是奇怪,熄族以东是祁山山脉,以西是瑞水长河,熄族山脚四季如春,熄族山脉常年冰封,真真是怪事。

熄族的王亲自迎接了云傲和众位妃嫔皇子,将他们引进提前备好的宽大毡房中。

毡房里,炭火升腾,熏香袅袅,温暖宜人。

云傲端坐于主位上,冷贵妃和荀淑妃坐于左侧的宽椅上,她们对面是熄族的大王和三王子。

熄族的王——夫余金年过五旬,身形高大健硕,五官明朗,肤色玉白,一双澄碧如海的眸子流转着和善却不失精明的波光,说到底,他就是个生意人,眼下有这么个大金主,他不好好巴结怎么行?

夫余金献上族里的铁汉打捞的冰湖珍珠,那珍珠,色泽通透,触感微凉,细细研磨,能发出涩涩的声响,更重要的是,这十颗珍珠,每一颗都比寻常珍珠大上至少五倍,简直太奇特了!

饶是冷贵妃和荀淑妃见过无数天材地宝,也不禁被这旷世珍珠夺去了目光。

“皇上,这是我们族里百年难遇的宝贝,上个月胡国的乌苏女皇来熄族狩猎,我都没舍得拿出来。”夫余金讨好地笑道。

云傲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夫余金这只老狐狸,深邃如泊的眸子里泛起微亮的光,兀自呢喃道:“乌苏女皇也来狩猎了啊?怕是十年来的头一回吧。”

给多福海打了个手势,多福海转身从随行的箱子里取出一整盒沉甸甸的紫金,递到了夫余金的面前。

夫余金的心突突一跳,双眸被紫金照得几乎睁不开了,黄金已然难得,赤金更为稀奇,这紫金,完全就是世间罕有啊!

冷贵妃风华潋滟的眼眸里漾起华贵之色,友好地笑了笑:“本宫听闻乌苏女皇美若西施,已年过三旬,仍如十四、五岁的妙龄女子般年轻秀美,可是服用了你们熄族传说中的驻颜圣品紫火莲?”

夫余金谨慎的眸光扫过眼前这名冷艳倾城,容貌丝毫不逊于乌苏女皇的妃子,心道:像!跟香凝皇后真像!只不过,香凝皇后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冷贵妃则是令人如坠冰窖。当香凝皇后出现在熄族时,那种令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的美,哪怕过去十几年,他还记忆犹新。

按了按掌心,敛起忽而飘远的思绪,爽朗一笑:“是啊,乌苏女皇每年都会派人购买我族的紫火莲。”在夹缝中求生存,熄族人没有智慧是绝对不可能的,先是乌苏女皇来熄族,紧接着大周皇帝也来了,个中的利害关系,他大抵能猜到几分,他不参与战乱,不过在明哲保身的情况下卖几条无足轻重的消息还是可行的。

云傲听懂了夫余金的话外之音,满意一笑,又和夫余金畅谈了几句,才嘱咐多福海送走夫余金和三王子离开。

临走时,夫余金忆起了什么,郑重其事道:“皇上,我们族里出了个败类,杀人放火、奸*掳掠无所不为,偏武功高强,又狡猾多端,至今未能将其擒获。还请皇上加强戒备,以免此贼人趁机作乱。”

荀淑妃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一路的日日相处,几乎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她娇羞地低头,喝着手里的茶。

冷贵妃淡淡倪了她一眼,对着云傲行了一礼,冷声道:“臣妾告退。”

“你也退下吧。”这话,显然是对荀淑妃说的。

荀淑妃璀璨迷人的眼眸里以极快的速度划过一丝诧异,又划过一丝理所当然,茶是甜的,她的心微微发苦:“是,臣妾告退。”

出了帐篷,冷贵妃秀美绝伦的容颜上扬起一抹颠倒众生又俯瞰众生的笑:“淑妃做了二十天的梦,眼下也该醒了。”

荀淑妃的呼吸一顿,脸上的神采已开始红白交替,她嗤然一笑:“那又如何?我还做了二十天的梦,贵妃娘娘那么多年了,一日也不曾与皇上这般亲密过吧?”

冷贵妃并不气恼,她的心就像一个无底深渊,荀淑妃的话哪怕沉如顽石,砸进去也发不出任何的声响。

她优地笑了:“对帝王,只能膜拜,不能真爱,这么个浅显的道理淑妃都不懂么?”

荀淑妃气得俏丽一片青紫,冷贵妃又道:“本宫还是那句话,淑妃,你的心肠,实在是太好了。”

“是,论心肠歹毒,谁歹毒得过你?”害得她终身不能再孕,这笔账,她一定会找冷芸要回来!

冷贵妃仰头笑出了声,尔后同情地看了荀淑妃一眼,优转身,朱红色的裙裾如凤凰振翅一般在空中划出了波澜壮阔的弧线,迎着夕阳晚霞,分外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