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荀淑妃坐在一旁的宽椅上,单手支头,沉沉地睡了过去。真不能怨她,赶路赶得太辛苦,晚上睡得不够,白日里云傲又和桑玥在马车上,弄得她无法午睡。她实在是太困太累了。

周女官给荀淑妃盖了层薄毯,帐篷里生了红罗碳,倒也暖和。

其实,云傲和桑玥不困吗?困,他们两个一路斗智斗勇,一个防着对方见慕容拓,一个想尽办法见慕容拓;一个软硬兼施献殷勤,一个无动于衷摆脸色,体力、脑力都是最大限度地耗损,尤其桑玥,身子亏空得几欲虚脱。

云傲皱着眉头把茶盏放在一旁,周女官识相地重新泡了一壶茶,换上新茶具,撤走旧茶端到帐篷外后,她偷偷尝了一口,立刻喷了出来,这……这简直……太难喝了!

云傲落下一枚白子,瞅了眼桑玥微白的面色和眼底不经意间闪过的倦意,语气无波无澜地道:“困了就去歇着。”

桑玥淡淡地落下一枚黑子:“不困。”

夜风从疯狂咆哮,渐渐变得舒缓柔和,草地上冻僵的青草仿佛迎来了春季一般缓缓地直起了腰身,如墨泼洒的天际,繁星每闪动一次就消失一颗,那浓墨寂静的夜色也渐渐隐退了,当东边泛起一小抹鱼肚白,桑玥才终于熬不住困意,打了个大大、大大的呵欠,软绵绵地道:“不行了,要睡了。”

语毕,简单行了个礼,回了自己的帐篷。

却说筱玉扶着姚馨予打算离开之际,却在屋内听到了螺儿的通报,双双呆愣在了原地。

姚馨予毕竟是外族人,突然入内,于熄族人而言是擅闯,当被诛杀;于大周人而言是名节尽毁,从此抬不起头做人。即便姚馨予搬出姚府千金的身份免了一死,按照习俗,她也不得不委身六王子做妾。可是姚家人,定是宁愿被世俗唾弃,也不会委屈姚馨予的,真要走到那一步,姚家不恨透了六王子才怪?

这个一箭双雕、挑拨离间之计不可谓不高明。

六王子本就染了风寒,今夜又喝多了酒,浑浑噩噩,每一步都仿佛漫步在云端之巅,虚浮得不知深浅。

螺儿拧着食盒,搀了六王子一把,以免他不小心在门廊上磕破了头。

螺儿觉得屋子里的新姬妾有点儿怪怪的,六王子是王后的儿子,是王位的正统继承人,谁服侍他不是高高兴兴的?就连她自己也巴巴儿地希望能被六王子高看一眼,可惜六王子的眼光太高,除了王后送的美姬,他不会随意地宠幸他人。这么个良辰美景,那新姬妾怎生泪汪汪的?

她方才大声禀报,就是在提醒里面的人,主子来了,想活命的话,赶紧换上笑脸吧。

一门之隔,两重心境。

姚馨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纤长的手指几乎要掐断筱玉的皓皖,怎么办?真的躲不过了吗?

“人在里面?”六王子睁着迷离如一杯醇酒的碧蓝眼眸,嘴角勾起一抹醉生梦死的笑。

螺儿看痴了去,半响,刮来一阵寒风,她打了个寒颤,及时回过神,讪讪地笑道:“在呢,筱玉在服侍她。”

“好看么?”六王子似是随口一问。

螺儿笑容满面:“螺儿觉得她很好看。”就是穿的衣服很奇怪,不过前一个姬妾初次侍寝根本什么都没穿,不是更奇怪?

六王子不再多言,单掌摸上了坚硬而冰冷的门。

姚馨予的腿一软,已经无法站立,就那么靠在了筱玉的身上,一双美眸像新开的泉眼,那泪呼呼冒个不停,滚烫滚烫,每一滴都滴进了灵魂深处。脑海里浮现出冷煜安那张优俊美的脸,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唯一念叨着的、思念着的居然是冷煜安。

今晚,真的要变成什么六王子的女人?

“王儿!”六王子的大掌已经摸上了冰冷坚硬的门,身后却传来王后略带急切的呼唤,他转过身,用不太清明的眼神看到雪地里那个冰肌玉骨的中年美妇,她的身旁,站着一名身形健硕的男子。

他行了一礼:“母后。”

“王儿,母后刚刚想起来有一件事要与你详谈,你且陪母后去房里坐坐,螺儿,把醒酒汤端到我那儿去。”因快速奔走的缘故,王后的额角冒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双颊更是如红霞般明艳动人,她的手臂被身旁的男子搀扶着,她微微扭头,轻声道:“五王子,你进去看看,确认了身份,就用我的令牌送她下山。”

“是,母后。”

王后带着六王子和螺儿离去,五王子带着身后两名带着斗笠的侍卫走入房内,一进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三人同时望向半启着的窗子,面面相觑,逃了?

二人拿下斗笠,细细看去,赫然是慕容拓和冷煜安。

慕容拓阴差阳错之下解救五王子的善举,这会儿竟然发挥了作用。

五王子愕然:“奇怪,方才听螺儿说,筱玉也在里面,难不成是筱玉带走了姚小姐?”

慕容拓浓墨的剑眉微蹙:“今晚的事摆明了是三王子的手笔,先把你困在山洞,让你被路过的野兽抢食,再通过这种阴毒的法子让姚家恨上六王子,这样,储君之位就离他又近了几分。”

五王子点头,熄族的几个王子中,身份最高的王后所出的六王子,其次便是戚妃所出的三王子,他的母亲曾是王后的侍女,所以他是六王子一脉的。

慕容拓救下他后,他曾经怀疑过三王子,但仅仅是一丁点儿的怀疑。可直到慕容拓告诉他,姚馨予极有可能被虏获来了熄族,他才确信了几分自己的猜测。他随即秘密通报了王后,王后是何等精明之人,把今晚在草原上发生的一切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立马就派人暗中搜了整个王庭,结果,在一处雪地里,发现了已经冻僵的姬妾尸体,可那个时候,螺儿刚从六王子房里出来,说给新姬妾熬醒酒汤。

“筱玉是谁?”冷煜安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焦急地问道,“不会是三王子安cha在六王子身边的细作吧?”

五王子摇头:“她是几个月以前被我六弟捡回来的孤女,不是熄族人,更不可能是三王子安排的细作了。但她懂事乖巧,又弹得一手好琴,深得我六弟的欢心,我六弟还亲自教了她武功,若非她的容颜有瑕疵,王后不许她成为六弟的女人,兴许今夜躺在里面侍寝的就该是她了。”

慕容拓狐疑地问道:“筱玉仰慕六王子吗?”如果筱玉仰慕六王子,就极有可能因妒生恨,对姚馨予下毒手。

五王子凝眸,沉思道:“不,她不仰慕我六弟,前两个姬妾的侍寝也都是她服侍的,她若要动手,早就动了。”

慕容拓的目光忽而变得深远:“我怎么觉得,那个叫做‘筱玉’的女子对馨予没有恶意,或许,她是打算带馨予下山的。”

“哎呀!糟糕!如果是那样,可就真是遭了!”五王子不由地拍了拍额头,“因为我今天被多阿德掳走,父王雷嗔电怒,下令**了上下山的道路,若是没有王室令牌,抓到了是要就地正法的!她们冒然擅闯……凶多吉少啊!”

寒风凛冽,夜月如勾。

姚馨予和筱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脉中困难前行。

刚刚被恐惧冲昏了头脑,所以姚馨予本能使然,就跟着筱玉跃窗逃跑了,但这会子,她似乎回过了神,筱玉和她非亲非故,当真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就信了姚家人会报答筱玉而不是杀了筱玉灭口?

前方有昏黄的灯火,在上是墨色天际、下是雪色大地之间,点燃了一线并不刺目却叫人心惊的光芒。

就着这股子心惊,姚馨予一把扯住了筱玉的胳膊,迟疑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你该不会是想出卖我吧?”

筱玉止住了脚步,扭过头望了一眼前方关卡处来回巡逻的侍卫,这一动作,使得她右脸上那块突兀的红斑像旭日一样照进了姚馨予的眼眸,半张脸,仿佛容纳了一整个世界,白皙的,是肤色,是一颗冰冷的心;鲜红的,是怪斑,是冰冷中强行破封而出的热情。

姚馨予忽而无法对她进行直视,低头,听得筱玉低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实不相瞒,我受过你们姚家人的恩惠,我不会出卖你。我如果想那么做,就不会费尽心思带你出逃了,我放走了你,你以为明天早上不会有人发觉?”

姚馨予暮然忆起了那个把她虏进来的神秘人,那人想必是王室内部的成员,筱玉助她,便是与那人为敌,那人的武功那么高强,筱玉必定凶多吉少。她到底是个善良的xing子,不愿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握住筱玉的手,殷殷切切地道:“待会儿你跟我一起逃下山,不要再回熄族了,你不用担心去处,姚家的产业很多,我家人可以给你一间铺子,你足够维持生计的,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

筱玉苦涩一笑,她这一生已无所依靠,在哪儿不是如浮萍般活着?看人脸色的日子,她早习以为常。她看了看渐欲灰浅的天色,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我是六王子的侍女,那人就算找我的茬儿,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我刚刚那样对你说,是不希望你怀疑我。时辰不早了,我们越过这个关卡,就能直达山脚,届时我再送你出阵。”

不惊扰关卡处的侍卫,唯有从稍低一些的小路上穿过,玄乎的是这条小路左边贴着峭壁,右面空无一物,乃万丈深渊,且因鲜有人走动,是以,积雪相当深厚,根本无从判断一脚下去,踩的是路面,还是虚空。

这条路,是六王子偷偷带着筱玉下山游玩时发现的,筱玉虽走过两回,可都是在青天白日,且有六王子那个武功高手护着,不怎么危险。

今晚,她这半路出家的三脚猫功夫,打几个侍卫可以,但万一中途踩空,极有可能会摔个粉身碎骨。

她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每一步,都先抬起脚,缓缓地、缓缓地踩进雪中,确定脚尖碰到了质地坚硬的屏障,再一点点、一点点地将身体的重量下压,有两次,她踩到了厚冰,差点儿就冰破人坠。

姚馨予跟在她身后,一边踩着她的脚印,一边流着眼泪,方才那两次紧急状况,筱玉为了不掉落悬崖,用纤细的手掌攀住岩石,皓皖和掌心都磨出了斑驳血痕,她却忍着,哼都没哼一声。

姚馨予不知道姚家人到底给了筱玉什么样的恩惠,但筱玉这般奋不顾身地救她,她的心愧疚得一塌糊涂。

筱玉察觉到了姚馨予的异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容易暴露行踪。”

姚馨予赶紧抹了泪,乖乖地跟着筱玉继续前行。

自苍穹俯瞰,皑皑白雪,蜿蜒小路,两道暗影贴壁摸索,偶尔晃动,偶尔颤抖,原本在大路上只需半个时辰,她们走小路竟从皓月当空走到了黎明破晓。

好容易绕过了关卡,来到了平坦的大路上,二人同时吁了口气。

满天繁星,越闪越少,如墨天色越来越明。

筱玉拉着姚馨予,顾不得歇息片刻,拔腿就朝着石阵跑去。

谁料,刚跑了没几步,后边儿就传来了侍卫们的高呼声:“谁?站住!”

二人的身子一僵,这个时候哪里真的会站住?肯定是撒腿狂奔!

一名侍卫拿过弓箭,对着二人的背影,蓄力一拉一松,两支箭矢离弦而去,箭吼西风,破空如虹,快得不可思议,快得难以捕捉。筱玉双耳一动,倒吸一口凉气,同一时刻,原本跑在前面的她忽然拉了姚馨予一把,将姚馨予护在了自己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