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自责的,何止六王子一人?

六王子痛心疾首道:“我想过要戳穿她的阴谋,不让她身陷险境,但我犹自记得,她喝醉时说,‘小石榴,为了你,我变成魔鬼又如何?’她的心里装了个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

六王子此话一出,桑玥的思绪豁然开朗,原来,妙芝孩子的ru名是“小石榴”。

“但我还是很感激你,没有对妙芝赶尽杀绝。”一路上,他听说了不少关于桑玥的轶闻,有人说她狠辣,有人说她凶残,有人说她聪颖,有人说她暴戾,她绝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管妙芝是出于何种原因要杀她的娘亲,桑玥以德报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我也很感激你,在知晓了她的过往之后,仍然愿意娶她。至于她的身份……”桑玥从柜子里拿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和金印宝册,“她已是北齐的公主,我想你的父王和母后不会反对了。”

这是慕容拓从北齐皇帝那儿磨来的,让赫连风收了林妙芝为义女,并册封其为长安公主,准嫁熄族。

似出乎意料,又似在意料之中的是,六王子推却了桑玥的好意:“我娶的是林妙芝,是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林妙芝,不是什么北齐公主。我决心已下,谁反对也没用。”

谁反对也没用?也就是说……六王子要扫平一切阻挡他迎娶妙芝的障碍了。那么,他唯有……登基为王。

在说这话时,六王子的声音并不多么高亢,但那碧蓝色的眼眸里流转的,却是从未有过的霸气和果决。要争夺王位,就证明他必须放下那颗善良的心,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六王子,要将匕首戳入亲兄弟的胸膛,真真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桑玥欣慰一笑:“能遇见你,是妙芝的福气。”

六王子正欲开口,桑玥又笑着道:“当然,遇见她,更是你的福气,我把妙芝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待她。”

鹅毛大雪飘飘忽忽地下了十来日,片刻不间断,大周的半壁江山,都遭遇了百年难遇的雪灾。不知是谁带头在民间兴起了言论,说大周缺乏国母多年,于天伦不合,上天震怒,要惩罚大周皇帝和子民。

君为轻,民为重,从前官员闹腾的时候,云傲尚且能够通过铁血手腕镇压,但如今天灾骤降,民心惶惶,百姓寝食难安,武百官再次纷纷请愿,求云傲另立新后,云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保持镇定了。

云傲在华清宫食不下咽,他始终认为这是有人预谋和策划的,可派人一再调查之后,追溯到的源头,根本不牵扯到任何世家或朝堂势力。大江南北,各家各户都是像闲话家常一般谈论的。若只三两个,砍了头也无妨,但那么多那么多,几乎每个城镇都有。他无法把成千上万的百姓拘捕入狱,也无法将这场天灾从大周抹除。他能做的,就是把损坏度降到最低。

他启用了一系列的援救措施,派了最衷心的部下沿途督办,但仍是避免不了每日清晨都有冻死街头的贫苦百姓。那里面,有妇孺,有老人,有孩童。

他亲自起了大早,出城到附近的小镇微服私访,看到那些瑟缩在屋檐下,生命急速流逝的子民,以及拥抱在一起已经失去了体温的尸体,心,说不难受是假的。他惩治官员时,可以残暴血腥,可以杀人不眨眼,但说到底,那些都是镇压朝堂的手段,终极目的,还是要守护先祖辛辛苦苦打下并创立的基业。

这是他的江山,是他的子民,在他的庇佑下,居然出了这种悲痛人心的惨状。最让他触动的是,一个身怀六甲的乞丐,在雪地里分娩之后,没有ru汁喂养孩子,便咬断了自己的手指,放入孩子的口中让她吸允。但她们终究没能挨过这夺命的雪灾,被巡夜的侍卫发现时,她们已冻成了冰雕,却仍维持着孩子吸允她断指的姿势。

这么冷的天,大户人家足不出户,商贩们没法做生意,乞丐们没了经济来源,政府的救济又远远不够,每日领不到热粥和棉被的人、冻死饿死的人比比皆是。就连靠近熄族的、从不落雪的东部都没能幸免于难。

大周,仿佛朝夕之间就满目疮痍了。

雪上加霜的是,从祁山军营传回消息,胡国的号角已经吹响,边关硝烟霍起,大周……内忧外患了。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他即刻下达了一道圣旨,免去了冷煜泽的丁忧之责,命其率领七十万雄兵死守边关,跟胡人对抗到底,决不能让胡人踏破大周的山河。

华清宫内,云傲正在批改奏折,翻了几本,把奏折“啪”的一下,摔倒了地上。

宫里的所有太监宫女立时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多福海壮着胆子,宽慰道:“皇上息怒,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

“咳咳咳……”云傲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肺部的痰音相当明显,多福海顾不得冒犯龙颜,起身给云傲倒了杯药茶,“皇上,您又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这些折子您明日再批吧。”

这些奏折里,一半是灾情和军情的禀报,一半是册立新后以平息天怒人怨的请求。

云傲接过多福海递过的茶盏,随意地喝了一口,多福海惊讶地发现,皇上的鬓角竟然有了几缕华发。皇上四十有五,正值壮年,怎么……怎么华发早生了呢?

最初皇后娘娘在的时候,皇上尚且顾着自己的身子,自打皇后娘娘没了,皇上就再不疼惜自个儿,动辄就是几天几夜不合眼,拼命地批阅奏折、拟朝纲,若是贵妃娘娘没被禁足,还能帮着皇上分担点儿,如今,皇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一念至此,多福海心真是难受得不行。

“皇上,苍国师求见。”门外的太监禀报道。

云傲的双指捏了捏眉心,淡淡地道:“让他进来。”

苍鹤一袭宽松青衫,仙风道骨,洒脱如碧水行云,下摆自光洁的大理石上轻轻拂过,那脚步却犹如浮在虚空,半分声响都无。

“参见皇上。”苍鹤福身行了一礼。

对于这个国师,云傲向来是尊重的。哪怕他出自冷家,但二十多年,他从未做过一件假公济私之事,亦十分淡泊名利,贡献了许多利国利民的良策,却从不居功。

他看了苍鹤一眼,语气和缓道:“国师深夜觐见,有事吗?”

苍鹤不疾不徐地道:“皇上,微臣夜观星象,发现东方青龙七宿中的亢、房有所偏离,此对应祁山,乃兵荒马乱之兆;南方朱雀七宿中的鬼、星异常明亮,此对应雪灾最严重的城镇,乃天灾之兆。”

云傲的头,又是好一阵疼痛,他深吸一口气,道:“国师可有法子化解?”

“微臣没有,但皇宫内就有,”苍鹤停顿了片刻,道:“北方玄武七宿中的女、室隐有重合之象,此对应京都,寓意我大周即将迎来凤抱明珠,化解这场劫难。”

“凤抱明珠?”云傲喃喃自语。

“是,凤,乃后也;明珠,乃储君也,若顺应天意,我大周必得救赎。”苍鹤徐徐说完,发现云傲的脸色不对,遂解释道:“皇上,只是,微臣道行尚浅,暂时推算不出,究竟宫里的谁被扭转了命格,祭天之日,微臣会借助天力和历代先皇的英魂之力,为皇上寻出化解大周危机之人。”

“这么说,朕必须,册立新后和储君了。”

关于星宿之说,苍鹤其实并未完全撒谎,他cao控了天象不假,但那些广袤宇宙中的星宿异样却不是他这普通巫师所能干预的。大周的后位和储君之位再也不能空悬了,否则,的确就是亡国之兆!

苍鹤离去,云傲走进了内殿,合衣躺在冰凉的龙**,暗黑如墨的眸子,隐有水光闪耀,他的手里握住一缕青丝,那是大婚当晚,冷香凝亲自扯了自己的秀发和他的,绑在了一起,说:“结发夫妻,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

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我已生华发,却日日孤寂,夜夜孤寂。

香凝,天上人间,你到底在哪里?

腊月初五,瑞雪纷飞,大周三年一度的祭天仪式,即将开始。

典别致的房间内,青铜熏炉上,袅袅轻烟升腾,红罗碳烧得血旺,偶尔发出爆破之响,给这咯咯欢笑的空间又添了一分喜色。

冷香凝坐在梳妆台前,笑呵呵地盯着铜镜中描绘了精致妆容的自己,向来对容貌不甚在意的她,也不禁由衷地赞了声:“原来,我这么好看的呀!”

思焉打算为她束发,荀义朗拿过思焉手里的玉梳:“我来吧。”

荀义朗托起冷香凝柔软顺滑的墨发,轻柔地梳理着,竟是没舍得弄断一根:“香凝,那些步骤都记住了吗?”

冷香凝甜甜地笑了:“记住了!”

荀义朗的心里被滴入了一滴胆汁,层层晕染的全是苦涩,他却仍是笑得柔和:“该说的话,都背会了吗?”

冷香凝笑得眉眼弯弯:“嗯!都会了!”

荀义朗宠溺地看着铜镜中喜不自胜的人儿,似要将这一幕永远地映入脑海:“见到云傲,你一定要忍着,别扑上去了,要记住,你是皇后,当母仪天下,仪态万方,人前要和自己的……夫君恪守礼仪,知道吗?”

“我知道了!”冷香凝再次愉快地应下,浑然不觉荀义朗的笑容那般僵硬和苦涩。

荀义朗修长的指尖拂落她肩膀的一根断发:“不要说‘我’,要自称‘本宫’,也不能直呼皇上的名讳。”

冷香凝扭过头,眉眼含笑地望着他:“嗯,云傲是皇上,在他面前,我自称‘臣妾’,在别人面前,我自称‘本宫’,对不对?”

荀义朗低头,想吻她,却在离她一寸之遥时堪堪忍住了,他放下玉梳,笑道:“香凝真聪明。”

挽好发髻,戴上凤冠,簪九尾凤钗,换上墨蓝色皇后翟衣,她再也不能做那个单纯的整日要吃牛柳和肉肉的女子,她是大周所有女xing的典范。

佳人本倾国倾城,如今精绘妆容,那根根分明的黛眉,瞬间就多了一分端庄;清澈无瑕的眸子,立时就匀了一层致;嫣红莹润的唇瓣,片刻就染了一丝雍容。

这样的美丽,竟是属于云傲的。

荀义朗听到了心脏碎裂的声响,他转过身,深深、深呼吸,待到平复了心底翻江倒海的情绪,才拉过冷香凝的手:“我送你最后一程。”

华清宫。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连个胡人也打不过!朕要这些将领何用?”云傲把八百里急报重重地扔在地上,他的眼眸里,徐徐跳动着毁天灭地的烈焰,在这种极怒的状态下,头风再一次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乃至于,那额角的青筋已充血得快要爆破肌肤,“三名大将,三名大将,被那胡人一剑给砍了!我大周的将军,都是干什么吃的?”

多福海捡起奏折,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桌上:“皇上,就连冷将军都打不过,也难怪其它将领了,那人,在胡国号称‘战神’,就跟从前的姚将军一样,能与之抗衡的,恐怕只有……”后面的名字他没说,毕竟他是个奴才,怎能妄议朝政?

云傲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几乎要把肺给咳了出来:“祭天过后,朕,御驾亲征。”

多福海扑通跪在了地上,哀求道:“皇上,万万不可啊!”皇上的身子大不如前,别说战火硝烟了,就连那舟车劳顿都能要了他半条命。

“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