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羊场小路,仿佛一道溺水天堑,北边是天堂,欢声笑语;南面是地狱,横尸遍野。一踏上桥西镇的街道,慕容拓就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尸体的腐臭、陈醋的酸涩、脓血的腥恶……扑鼻而来,他犀利的眸光扫过整片大街,商铺的大门紧闭,街角的小摊空空,墙角、路边,不是死尸便是病入膏肓的乞丐,偶然有带着面纱的侍卫抬着担架,把死尸运走。

廊下的布招牌迎风鼓动,像一面面招魂的幡旗,明明色彩斑斓,但入眼却是一片空白,死灰一样的白。

“娘,我好饿。”墙角,一名五岁的小女儿依偎在一名中年妇女的身旁,那名中年妇女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有着不低于六个月的身孕。但她们是乞丐,流离失所,无依无靠,最先感染的人群便是她们。

妇女显然虚弱得不行了,但还是撑着身子坐好,四下看了看,发现了一块被人啃了一半扔掉的馒头,她捡起,用其实并不干净的袖口擦了擦,递给小女孩儿:“乖,吃吧。”

小女孩儿欣喜地接过,吃了边缘脏兮兮的部分,露出白花花的芯子,咽下口水,送到妇女的唇边:“娘,你和弟弟也吃。”

看到这一幕,慕容拓高高举起的马鞭便怎么也挥不下去了。他给身后的侍卫打了个手势,护卫会意,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食物和水,送给了那对母女。

妇女含泪谢过,小女孩儿给侍卫磕了个头,喜滋滋地捧着一个葱油饼冲入了身后的巷子,慕容拓翻身下马,紧跟着她进入了一个破败不堪、没有家具的房屋,用稻草铺成的“床”上,躺着一名奄奄一息的中年男子,在他身旁是一个一岁大小的男婴。

小女孩儿把馒头递给男子,笑着道:“爹,吃吧。”

男子出气多,进气少,小女孩儿似乎已经习惯,依旧笑着道:“我先喂弟弟,再喂你。”

小女孩的脸上始终挂着纯真浪漫的笑,哪怕她眉宇间已显露了恹恹之色,想必瘟疫早侵袭了她的身子,但她真的很乐观、很积极。

她抱起紧闭双眼的男婴,咬了一口馒头嚼碎,而后用黑乎乎的小手掰开男婴的嘴,准备喂他,却发现男婴的嘴里塞满了尚未吞咽的碎馒头,她用手指搅动了几下,含糊不清道:“弟弟,你吃啊,你怎么不吃呢?”

这个男婴……死了!

慕容拓上前,洁净华贵的墨色锦服和这脏乱不堪的屋子格格不入,但他神色平淡,略含一分柔和:“小妹妹,把你弟弟给我,我带他去看病,好不好?”

小女孩儿从未见过如此俊美高贵的人,当即被震得愣住了,半响,她意识回笼,娇小的身子一弓,把弟弟死死地护在了怀里,哭道:“不要!你们是骗子!前几天你们把我妹妹带去看病,结果再也不还给我了!他们说,我妹妹被你们烧掉了!”

慕容拓拿出帕子,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小女孩儿一怔,帕子香香,动作柔柔,这一瞬,她忽而有种被父亲疼爱的感觉。

“好好活着。”慕容拓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阳光和暖,洒在他如玉风华的容颜上,赋予了他一种神秘而神圣的色泽,在这种色泽的感染下,小女孩儿的心仿佛被一种空前强大的力量给填满了。直到许多年后,她摆脱了贫籍,白手起家,一步一步踏上权势巅峰,成为了继桑玥之后的另一传奇女子,她仍是忘不了瘟疫中,一个神明一般的男子对她说的四个字:“好好活着”。

片刻后,慕容拓策马远去,屋子里传来嚎啕大哭的声响,他明白,那名妇女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进入桥西县令刘冲的府邸,慕容拓见到了慕容辰瑞和荀薇儿,令他诧异的是,他们二人并未出现任何感染的迹象。他沿途已经打听得十分清楚,烟火的确是在渔村上空燃放的,现在,渔村上上下下一千五百口人,五一幸免,全部感染了瘟疫,为何慕容辰瑞和荀薇儿会没事呢?

花厅内,慕容辰瑞和荀薇儿端坐于主位上,哪怕没有正式册封,但整个刘府无人不把荀薇儿当做一国国母在对待。

慕容拓和沐承恩分别坐在两旁,瞧着老夫少妻的恩爱模样,各自心底,思虑不同。

“沐承恩,如今你见了荀薇儿,有些没挑明的话,你是不是也该说出来了?”问话的是慕容拓。

沐承恩一见慕容辰瑞和荀薇儿琴瑟和鸣的画面,心里已笃定了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按了按脑门,理清繁复的思绪,先从大家的疑惑处着手:“你们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沈逸飞会找上荀薇儿,并利用她来陷害皇上?”

荀薇儿心虚地眨了眨眼,不举君叫沈逸飞?那个……她的初吻好像被沈逸飞给夺走了耶。这事儿,不能让慕容辰瑞知道的吧。

慕容辰瑞的余光注意到了荀薇儿的异常,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听着沐承恩和儿子的对话。

慕容拓浓墨的剑眉微蹙:“没错,你们似乎都知道荀薇儿的……事。”

沐承恩的笑意里染了一分苦涩:“首先,楚婳是北齐公主一事,你们应该清楚吧。”

慕容辰瑞和慕容拓并未表露出丝毫异样,倒是荀薇儿端着茶杯的手一抖:“咳咳,什……什么?我……不是,楚婳……怎么成了北齐公主?”

其实她用不着遮掩,屋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

沐承恩接着道:“楚婳的生母是北齐先皇的一名宫女,名唤伊秋,伊秋侍寝后被太妃陷害,丢到了乱葬岗,但伊秋大难不死,并怀了龙嗣,十月后,她诞下一对双生胎,一个是赫连颖的生母,一个便是楚婳。当年宁国公带着妻子驻守洛邑,两军交战,宁国公率军攻入北齐,伊秋在战乱中和不足月的女儿失散,结果被宁国公所救,他们便收养楚婳做了女儿。国公夫人在洛邑府邸呆了将近两年,除了亲近的人,无人知晓楚婳是养女,当然,宁国公和国公夫人也不知道楚婳是北齐公主。”

荀薇儿的心一痛,她敬爱了那么多年的父母竟然不是亲生的?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噩耗。难怪了,最初慕容辰熠明明看上的是她,父母却让楚嫣做了太子妃。以慕容辰瑞的能耐,即便当初不清楚她是北齐公主,也一定知晓她只是个养女,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娶了。她总认为自己是维系宁国公府和摄政王府的枢纽,而今看来,宁国公府之所以放弃慕容耀,转而支持摄政王府,大抵全部是慕容辰瑞的手段。

她一直被保护得好好地,像只金丝鸟。

“这跟你们知晓荀薇儿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慕容拓此话一出,荀薇儿愕然,大家……大家……都知道了?

沐承恩浅笑,略显苦涩:“逆天改命,你听说过吗?”

逆天改命?慕容拓眼底的疑惑更深了。

沐承恩不疾不徐道:“北齐的沈家秉承了先祖遗命,世袭丞相之位,因为沈家人,每隔三代便会出一位身怀大能之人,与大周的苍鹤有点儿类似吧。沈老丞相是北齐近千年来最厉害的巫师。赫连风那一辈的皇室男子全部绝育,仅存的一名公主诞下孩子后不久葬身火海,这简直是亡国之兆,好在赫连风寻回了赫连颖,这才勉强有了一支血脉传承。五年前,沈老丞相预言北齐将会‘涅槃重生’,具体的涵义赫连颖没有参透,但她隐约明白北齐须先败,再取胜,这就是为何,你智取北齐会事半功倍了,因为赫连颖认为你便是那个带领北齐走向新生的人。”

涅槃重生,慕容拓的眸子一紧,赐予北齐新生的不是他,是桑玥!是桑玥挽救了产后血崩的赫连颖,让这个北齐的精神领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重回人间。赫连颖才是北齐众望所归的主宰。

“沈老丞相尽管拥有大能,但也不是神仙,况且每运用一次大能预测未来都要耗损不短的寿命,更遑论逆天改命了。沈老丞相算出了楚婳的命劫,以及南越的浩劫,为了保住北齐的这条皇室血脉,也为了拯救南越无辜的百姓,他不惜将寿命消耗殆尽,终于在大周的荀俊家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身体,这才有了后面楚婳的借尸还魂。这样或许能够解释,沈逸飞为何懂得利用荀薇儿来对付慕容辰瑞了。这也是为何,沈逸飞会痛苦不堪了。”

荀薇儿垂眸,难怪他要给她下毒药,牺牲了他父亲才换来她的重生,他一定恨惨了她。

慕容拓的心里感慨万千,沈丞相算到了南越浩劫,却没算到,挑起这个浩劫的是他儿子。如果没有这个预言,没有他的牺牲,沈逸飞会对南越动手吗?还是说,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慕容辰瑞沉声问道:“沈逸飞呢?”

沐承恩语气如常道:“死了,自尽。”

“什么?他死了?”荀薇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眸睁得大大,“他死了我怎么办?他给我吃了毒药!每个月要是没解药的话,我会全身溃烂而亡的!”

慕容辰瑞吓得浑身一凉,如坠冰窖:“你中了毒怎么不早说?”

“我……”荀薇儿欲言又止。

慕容辰瑞不用想也知道他们私底下见过面了,但眼下不是吃醋的时候,得赶紧解毒才是。

沐承恩走上前,伸出手:“可否让我把把脉?”

荀薇儿亮出皓腕,沐承恩三指搭上,睁大眼眸,皱起眉头,再睁大眼眸,再皱起眉头,最后陷入了诡异的沉思。

慕容辰瑞和慕容拓的心随着沐承恩变幻莫测的表情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还是荀薇儿率先打破了令她压抑的沉寂:“我到底有没有救,你给句话呀!”

沐承恩弱弱地吸了口凉气,瞳仁动了动,正色道:“我要取点儿你的血,忍着啊。”

他拿来一个茶杯,用匕首划破了荀薇儿的食指,力道掌控得极好,荀薇儿不怎么疼痛,倒是慕容辰瑞狠狠地紧张了一把。

荀薇儿的血是鲜红色的,不像中毒之兆。

沐承恩把血滴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对着日晖看了看,忽而眼底光彩重聚:“瘟疫可以解了!终于有法子解了!沈逸飞给你吃的不是毒药,是元丹和药引!元丹跟解药不同,它的效果更好,终身免疫的。难怪你没染上瘟疫了!你就算躺在病人堆里也不会出事!”

慕容辰瑞恍然大悟,观看烟火的当晚,荀薇儿手指出了血,他吸允了一会儿,想来那时他便得了解药。

沐承恩兴奋得声线都在颤抖:“你的血可以直接治疗瘟疫,也可以做药引,当然,第一种对血的需求量太大,我们采用第二种办法,我配好方子,熬药时每锅解药里滴入一滴你的鲜血即可。”

慕容辰瑞不假思索地拒绝:“整个桥西镇感染瘟疫的百姓有数万之众,一大锅药才只能治疗百余个人的病,你要她流多少血才能平息这场瘟疫?”

沐承恩宽慰道:“你放心吧,我会把需求量控制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每隔三日取血一次,除了有些虚弱,不会有xing命之忧。”

荀薇儿笑着点头:“我身体好着呢,你多取些没关系,不用三日一次,隔日一次吧,我受得住。”

一场瘟疫,在南越掀起了史无前例的恐慌,但见那天幕苍穹,满是阴霾,压得生活在苍穹下的人似乎喘不过气来。

荀薇儿的出现无异于一道灿灿日晖普照大地,她以鲜血为药引拯救苍生的事迹轰动了整个南越、传遍了大江南北,自此街头巷尾、深宅大院无一不在谈论这位神奇而又伟大的女x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