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众女云集。

罗氏一袭青色宽袍,身挂佛珠,端坐于主位上。她慈眉善目,面色和蔼,但眼眸里噙了几滴泪花,看样子,方才哭过一场。

罗氏的左下首处,是长媳孙氏和韩玲萱。韩玲萱的右手戴了一个皮套,隐于宽袖中,脸色白得吓人,想必终日为狂犬病所累,身心疲惫。而她得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已到婚龄的她如今想觅得一个佳婿,简直比登天还难。如此,心里哪还能开心得起来?

罗氏的右下首处是二媳妇萧氏,她整个人病怏怏的,在藕色裙衫的包裹中越发显得气色萎靡。

孙氏不着痕迹地扫了萧氏一眼,忙用帕子掩住嘴角的笑意。难得看到萧氏这般落魄的一面,她不开心才怪?

萧氏的右侧,依次是二小姐韩玲清、三小姐韩玲秀和年仅十岁的二少爷韩天宇。

韩玲清与韩玲秀是同胞姐妹,样貌相似得很,此刻正襟危坐,面露忧色,反观韩天宇,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瞧不出悲喜。

大夫人恭顺道:“女儿见过母亲和二位嫂嫂。”

“桑玥见过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和众位姐姐。”桑玥屈膝行了一礼。

众人见到桑玥,像见了仇人似的怒目而视。

罗氏的眼睑仿佛很难掀开,抬眸看了一眼复又垂下,淡淡地道:“坐吧。”

大夫人坐在了韩玲萱与孙氏的中间,婢女青瑶则上前给桑玥摆了凳子。

所有人都分列两旁,唯独让她坐在大厅中央,呵,要审犯人么?桑玥优落座,面上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

其实,这还算罗氏心善,换成滕氏,哪里还会给她看座?不先打上几板子算好的了。

罗氏看着桑玥,实难相信她会做出那样的恶事,抿唇半天都未开口。

孙氏打破了压抑的平静,叹道:“玥儿,我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肠竟这么狠毒,借着给你外祖母送画的名义毒害她!你外祖母一生吃斋念佛,积德行善,到头来差点遭了外孙女的毒手,说出去,真叫人心寒!”

桑玥偏过头,瞪大亮晶晶的眸子,无辜道:“大舅母说我害了外祖母,我瞧着外祖母除了伤心过度并无大恙,还请大舅母把话说明白些。”

孙氏起身从丫鬟手里拿过一幅观音送子图,质问道:“你可认得这幅图?”

桑玥定睛一看,心底闪过一丝愕然。这幅字画好像是她的,她探出手摸了摸,连纸张都没丝毫差别。难道画有问题?她四下看了看,眸光透过轩窗,落在不远处微波粼粼的湖面上,忽而笑了:“认得。”

“承认就好!就是这幅图害得你二舅母滑胎!”

再听“滑胎”二字,萧氏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些的情绪再次剧烈地波动起来,她一抽一抽,泪如泉涌,那痛彻心扉的模样,看得罗氏和几个儿女心疼不已。

“琴音,你当心点儿身子,天宇,劝劝你母亲。”罗氏吩咐了一句,转而自己也抽出帕子抹起了泪。

韩天宇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走到萧氏身旁,拉过她的手,脆生生道:“母亲不哭。”

萧氏心里越发伤感,却碍于罗氏的话,只得堪堪忍住泪意。她拍了拍韩天宇的手,哽咽道:“我没事,你回位子上坐好。”

桑玥看着罗氏哭,萧氏哭,萧氏的一双女儿也哭,只觉得今日掉进了泪眼里。罗氏的江南柔情算是完全遗传给了二房。

孙氏安慰了一句:“二弟妹莫伤心,今日由婆母做主,定将那害你和小侄儿的人绳之以法,给小侄儿讨回公道!”

给罗氏施压呢!桑玥心里冷笑,面上坦荡无匹,幽幽冉冉道:“大舅母说我用这幅画害了二舅母,请问我是怎么害的?”

孙氏将画递回丫鬟的手上,语气寒凉道:“这幅画的墨汁里掺了夹竹桃的汁液,闻久了能令人精神不振,食欲渐小,恶心嗜睡,最后,则毒气攻心而亡。你原本打算送给婆母,但婆母心念二弟妹有孕在身,便赠与她观赏,好沾粘菩萨的祥瑞之气,为韩家再添男孙。你敢说你不是想害婆母,却阴差阳错之下害了二弟妹?”

桑玥并不为孙氏的疾言厉色所慑,她起身,含韵而立,淡一笑,似一方水莲开在喧嚣的尘世间,静谧得美好。

“大舅母说我陷害外祖母,请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氏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桑玥却不气不恼,还面含微笑。她的睫毛飞速眨动,深吸一口气,冷道:“为什么?你同嫡母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你以为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吗?你这么做,一来,是因为你恨嫡母,却又奈何不了她,只能将气撒在了外祖母的身上。二来,害了你外祖母,便削弱了嫡母的外援势力,不正好逞了你的心?”

桑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如冷月般漾着清辉的眸子眯成两道月牙儿,唇红齿白,煞是迷人。

“大舅母,我的分析跟你的恰恰相反。我只有三个问题:一,二舅母滑胎了谁最开心?二,外祖母横遭变故后,中馈大权将落于谁手?三,我年幼不懂事,母亲教训我天经地义,是谁以讹传讹说母亲与我势同水火?”说着,她看向大夫人,“母亲,莫不是您心里恨我,在外面发话说你我不和?”

大夫人端着茶杯的手就是一滞,桑玥真是狡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哪里敢承认她恨桑玥?岂不是让人笑她这个做母亲的没有容人之量?她唯有否认:“怎么会?你是我女儿,天底下哪有母亲恨自女儿的?”

桑玥甜甜地笑道:“看吧,母亲都承认同我的关系好,那么大舅母你的话就不攻自破了,我没理由陷害外祖母。”

大夫人差点被茶噎死!敢情桑玥是挖了个坑让她往里跳,无论她怎么回答,都是桑玥赢。

罗氏觉得桑玥讲得很有道理。再者,她认为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还未及笄,哪里就懂得害人了?

萧氏逐渐止住了哭泣,看了看暴跳如雷的孙氏和作壁上观的韩珍,隐约觉得孙氏激动得有些过度、而韩珍又太平静了。孙氏向来讨厌她,她滑胎了孙氏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大费周章为她伸冤?而韩珍与桑玥的关系她从丈夫那儿也听了些,的确水火不容,如今摆在眼前有个陷害桑玥的机会,她却白白放着不用,跟没事人一样的!

萧氏的手摸上平坦的小腹,眸光忽而犀利了。

“巧舌如簧!”孙氏气急败坏道,“你别净扯些有的没的,太医出了诊断结果,二弟妹的确是身中夹竹桃的毒才会导致滑胎,而这幅画中被查出掺了夹竹桃!你纵然舌绽莲花,也不能颠倒是非曲直!”

桑玥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我并没说这幅字画是我的呀!”

“你刚刚明明说认得!现在想抵赖?”

桑玥笑得莞尔:“我的意思是我认得这是观音送子图,而不是八仙过海图。”

“扑哧——”韩天宇笑了,众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韩玲萱左手摸上空拉拉的手套,恨得咬牙切齿。桑玥,你也有今天?证据确凿你耍赖也没用!等你落到我母亲的手上,我会将我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给你!

大夫人给孙氏使了个眼色,埋在宽袖下的手悄悄往上指了指,孙氏了然,话锋一转,对罗氏恭敬道:“婆母,这画是您亲自带回来的,你瞧瞧,到底是不是当初那幅?罗家位列江南三大儒家之一,婆母你更是家中百年难遇的书法奇才,你看看,这题的字可与之前的有出入?”

这世上,有许多人爱临摹名家的字画,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不在少数,但与真迹一般无二的,恐怕走不出一手之数。

罗氏自恃辨认真品和赝品的能力还是有的。她从孙氏手里接过字画,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其画浓淡合宜、点染有度,其字笔锋犀利、力透纸背。无论是画还是字,收尾处都干练飘逸,如行云流水,不显半分拖沓,看得出是一气呵成。

她叹了口气:“不是临摹之品。”

此话一出,孙氏和大夫人俱是一喜。大夫人状似无比为难道:“母亲,您再瞧瞧吧,别冤枉了玥儿。”

桑玥接过大夫人的话柄,殷殷切切道:“我就知道母亲是真心疼我。”

经历方才那么一茬,大夫人可不敢再随意接她的话。

桑玥抿唇一笑,娓娓道来:“这幅字画的纸张是定国公府惯用的扬州宣纸,墨汁是我一贯青睐的云阳浓墨,字体是我擅长的簪花小楷……”

孙氏打断桑玥,得意一笑:“婆母,她自己承认了!”

韩天宇的目光从头到尾就没离开过桑玥,他很好奇,一个年龄比韩玲秀还小的人,怎么会有一种稳如泰山的气势?面对长辈的咄咄bi人、众人的异样眼神,她笑得那么淡秀美,仿佛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根本不是她。

桑玥将方才的话说完:“可它并非出自我手。”

“你还想抵赖?”

桑玥颇觉好笑地摇摇头,她环视一周,视线落在轩窗旁的一幅山水画上,用手指过去,道:“请问那幅画是多久前买回丞相府的?”

“是三月初三,我随母亲去逛街,买回来孝敬祖母的。”

众人侧目,发现回话之人竟是韩天宇,都在心里惊诧了一把。这个韩天宇,天资聪颖、才华横溢,一岁认字,三岁作诗,七岁博通古今,九岁与状元郎辩论“商农孰轻孰重”,竟打成了平手。

他虽是庶孙,却深得韩丞相器重。因此他的心xing也颇有些孤傲,鲜与人搭话。可方才,他竟然主动回答了桑玥的提问。

桑玥面向罗氏,道:“外祖母,可否请人将画取下来?”

桑玥话音刚落,韩天宇就搬了个凳子放在墙边,亲自将画取了下来,行至桑玥身旁,道:“玥姐姐,给。”

桑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真乖。”

她从韩天宇的手中拿过画,递到罗氏的面前,道:“外祖母,丞相府是仿造江南园林建造的,湖泊、深潭、池塘不知凡几,几乎占了大半个府邸,所以丞相府的湿气极重。”

“您瞧,花厅内光线充足,又十分通风,这幅画摸起来都有些潮意。那么,光线不如花厅充足、通风又欠佳的闺房,里面的字画又怎会那般干燥呢?就算闺房内的环境与花厅一样,我送画给您的日子是二月底,观音送子图也该比这幅山水画更潮才是。”

“所以,这幅画,不管是不是出自我的手,都是最近几日才进的丞相府。请问二舅母是何时滑胎的?”

萧氏顿了顿,道:“三日前。”

“夹竹桃花香馥郁,为了不让墨汁被它的香味所夺,所以分量下得极轻。如此轻的分量,不闻个十数天,根本无碍。何况,二舅母怀胎四月有余,胎儿早已坐稳。不下狠药,这胎……堕不下来!”

桑玥的话如一道平地惊雷,炸得众人心口一颤。桑玥什么意思?她是说毒害萧氏的另有其人?

韩天宇望进桑玥幽静深邃的眸,那里清冷、洁净,似一片雪域高原,透着俯瞰天下、睥睨万象的孤傲。他暮然得出一个结论:今日种种竟是半点没入她的眼!

“祖母,如果大爷爷亲自临摹一幅字画,您可辨得出真品和赝品?”

韩天宇口中的大爷爷便是江南的罗家家主、罗氏的大哥罗永,与陈逊、翁铭并称南越三绝。他们在儒学上、学上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罗氏是断然辨不出他们所临摹的作品和原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