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能说会道的笪苹果闻言竟然答不上来。

“唉!”老人家见和笪苹果谈不起话来,就起身离开这儿了。

老人家渐行渐远,笪苹果的哀思渐行渐近。他想起了谢顺兴的音容象貌。同时,一个奇特的故事也萦绕胸怀之上。这一个故事是谢顺兴说给他及他的其他听众听的,在他十四岁之时。

“什么是上好的茶叶啊?听老朽道来。出自洁净之手的茶叶才是上好的茶叶。世上何人的手才算洁净呢?当然是童男童女之手。这是秦始皇派徐福率五百童男童女到东瀛寻访长生不老之药的原因。童男童女不光具有洁净之手,而且具有洁净之心。身心如一,里外洁净的人采出的茶叶才是上好的茶叶。另外,童男童女必须是未发育之人,在采茶时要一丝不挂。可惜的是陆羽《茶经》没有记载这样的采茶方法——”谢顺兴认真地说。

故事如茶一般展开,在时间之净水中。

笪苹果举目远眺,他看到满山遍野皆是茶树,所有的茶树长满翠叶。每一棵长满翠叶的茶树都像一只绿球,也像一只只大眼睛。他不知道这些绿球正期待什么运动;他也不知道这些大眼睛正在看什么。

他上下左右扫视,他感觉到生命的呼吸及脉博的跳动。这些呼吸都是纯净的,这些跳动都是欢快的。无疑,它们都来自于孩子们的身上。

孩子们在哪里?笪苹果问。

在崇山峻岭之中,在荒山野地之上,在大塘小沟之旁,在长河短渠之间,一个孩子的身影都没有。

孩子们在哪里?笪苹果闭上了眼睛。

当他闭上眼睛之时,他“看到”成千上万的孩子向他奔来,嘴里发出表示喜悦的声音。

“啊——”

他只有一双胳膊,无法接纳所有的孩子,于是深怀歉意的他因为心怵而睁开眼睛。他看到许多童男童女极其安静地劳动,他们的工头是写出《道德经》的老子,他们的记工员是会讲故事的谢顺兴,他们的仆人是凭一本《茶经》扬名的陆羽。笪苹果感到奇怪的是三个老男人除了头脸之外,身子与一般男童无疑。童男童女在采茶,他们采出的茶是干净的茶叶,根据这些茶叶制出的茶是上等的茶。

虽然世上的许多人闻过其味,知道其存在,但是世上没几人品尝过它。

绿与白和谐相处,动与静始终统一。

突然,一声声惊叫接踵而来。声声凄厉,惨绝人寰。所有的童男童女都变成乌鸦,一切白皆变成黑,连三个老人也不例外。乌鸦朝着乌鸦飞,黑追逐白——犹如黑狗要吃掉白兔。

血腥味随之而来。笪苹果“看到”巨大的血柱从坟墓上立起,它们向天上伸展手臂,它们要抠破天皮。

血柱源源不断,热血浇灌山野。山野被洪涛淹没,一切尽在腥风血雨统治之下。

接着,笪苹果“看到”众多的黑乌鸦变成血乌鸦,无数的白兔变成血球,所有黑狗躺在地上呻吟、吐血。

“冤啊!”

“枉啊!”

“冤枉啊!”

“我们是学子啊!”

“我们还没有成人!”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穿透血柱,声若宏钟,令人揪心。紧随其后,从血柱中跳出一群孩子,他们奔向笪苹果。

“笪老师,我们是无辜的人啊!”

“笪医生,求您救救我们这些孩子吧!”

“笪作家,虽然凶手正法了,但是我们的生命依然失去了啊!”

笪苹果被这些血孩子们吓得抱头鼠窜。他在前面跑,血孩子们在后面追,不依不饶。他仿佛“看到”自已在变黑,自已的双臂异化成翅膀。他感觉到自已白皮肤在逃窜,像一批玉兔。当他围着坟墓绕了四十四圈之后,他发现自已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朋的血乌鸦,他身上的白变成的玉兔全变成了血球,追逐它们的黑狗无一例外地躺在地上呻吟、吐血。最终他跌倒在地上,并且昏死过去。

当他醒来时,一行黑字映入他的眼帘。“卒于二00二年九月十四日。”他挨个石碑看,上面均写着“卒于二00二年九月十四日”。原来这里安葬了众多的在二00二年九月十四日因食物中毒而死亡的孩子们。其中包括他的十六岁的外甥女儿娟。

二00二年九月十四日,在四水镇发生了一起举世震惊的投毒案。这些投毒案造成了三百多人中毒,三十八人死亡。死亡者中周六去学校补课的初三学生占多数,他们均是十四至十六岁的花季少年。

抢救中毒的学生们以及其他中毒者的情景历历在目。笪苹果至今忘不了他们痛苦的惨状,许多人因为忍不住疼痛,自已咬掉自已的舌头。他们流出的含有巨毒的血,毒死了医院内外众多的喜欢热闹、喜欢觊觎、喜欢窥视、喜欢贪沾的老鼠——

人与鼠相提并论,花身与草体杂存,岂不悲哉!

人与鼠称兄道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岂不荒唐?!

可悲的事没有被历史拒绝,荒唐的事不因为其荒唐而不发生。铁一样的事实压迫着寸草一样的柔弱的魂魄,其怨声怎能不载道?!

笪苹果一介书生,无权无势无钱,唯一可以为这些花季冤魂做的事是写一篇悼念文章,并且大声呼吁:历史,请不要忘记他们!

“历史,请不要忘记他们!”

“历史,请不要忘记他们!”

“历史,请不要忘记他们!”

“历史,请不要忘记他们!”

“历史,请不要忘记他们!”

“历史,请不要忘记他们!”——

笪苹果连喊十遍,山随其后也连喊十遍,水随其后也连喊十遍——当他喊痛了嗓子之时,他发现一切皆已经还原。所有的意象皆化为乌有,坟依然是坟,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周遭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整个公墓上只有笪苹果一个人,这一爿天地死一样岑寂。

感慨唏嘘了一番后,笪苹果向公墓外走去。

他走到山坡顶上,他欲一览无遗四周。当他东张西望之时,一个看起来不像过了耳顺之年的汉子首先出现在他的眼中,在他身边是一个高个黑脸男人,随后出现的还有几个采茶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