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名昧勒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离了花园,也不更衣,径直来到前厅。进了门,目光在房间内一扫,看见端坐在椅中的一个白须老者,忙紧趋几步,向他施礼道:“老夫未曾远迎老相国,失礼,失礼。”

陆振衣觑着两眼,费力的瞅着眼前事物,半晌方才认出嵬名昧勒,双手撑着扶手要站起身来,身子刚离了椅子,手一软便又倒下,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忙伸手扶住,向嵬名昧勒歉意的笑笑,道:“王爷还请恕罪,家父这两年精神日见不济了。”

嵬名昧勒忙道:“不妨的,老相国为我大夏国操劳一生,是我大夏国第一功臣。”他看着中年男子,想了半晌,方才记起这人是陆振衣的第三子,在户部任事的陆行义,立时沉了脸向家丁道,“这帮该死的奴才,竟不认得陆侍郎,还不给陆侍郎看座。”

陆行义连忙道:“王爷不要怪罪他们,尊长在,哪有在下的座位。”

嵬名昧勒点点头,不再谦让,依宾主礼坐了,向陆振衣道:“老相国身体一向可好?”

陆振衣侧着头,向嵬名昧勒探着头,大声问道:“起的早?哪里还早啊,要是前些年,都该下朝了。”

陆行义无奈的笑笑,低下头,凑近陆振衣的耳朵大声道:“王爷问你身体好呢。”

陆振衣“噢”了一声,摇头叹息道:“不行了,一身的病,除了耳朵哪儿都不好使了。”又觑着眼打量嵬名昧勒,“我看王爷精神倒好着呢,我这乍一看上去,王爷与先皇像的很呢。”

这句话正说到嵬名昧勒心窝里,不知这话出于无心,还是意有所指,嵬名昧勒只得阳应道:“老相国说笑了,小王怎敢与先皇相比。”

“本是同根生,当然是相像的了。”

嵬名昧勒粗通汉学,知道这句出自曹植,下一句是“相煎何太急”,心中不禁有些恼怒,因记着孔仲文的话,不便发作,只佯装不知,换个话题道:“久闻老相国精通汉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得空还要多多请教。”

陆振衣侧着耳朵,似是在听嵬名昧勒讲话,又似沉思,嵬名昧勒讲完,他却摆了摆手:“王爷文韬武略,英雄了得,老夫是极佩服的。王爷执掌军事,战功赫赫,不似大宋的那些国蠹,只知养尊处优,国家一旦有事唯恐祸及自己,只顾退后,全没有一点忠臣孝子的样子,但一逢了争功夺嫡的事,便莫不争先,便是兄弟父子之亲也顾不得了。对了,方才王爷说什么汉学?要说到汉学么,这汉学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仁义礼智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罢了,像王爷这等肯忠心国事,不辞劳怨的,其实已尽得汉家精髓,不学已自通了。”

这番话似颂非颂,似讽非讽,直说得嵬名昧勒背后直冒冷汗,欲要发怒,又记着孔仲文的话,拚命隐忍着,面上强带着笑,道:“老相国过讲了,这些都是为人臣之道,也没什么可说的。先帝在日,咱们唯先帝之命是从,”他面上作出一副悲伤的表情,接着道,“如今先皇宾天,只恨国事繁忙,骤然间不能随先皇于地下。幸喜新皇登基,虽年纪尚幼,但新皇天资聪颖,又有太后辅持,众位同僚相佐,眼看我大夏国势日隆,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怎敢不竭忠尽智,报效国家。”

听了这话,陆振衣面上露出宽慰之色,声音也陡然变得兴奋起来:“不瞒王爷说,如今坊间传言王爷挟天子以令诸侯,说甚王爷有不臣之心。”嵬名昧勒听了这话,心中一惊,猛地站起身来。

陆行义也没料到父亲突然说出这种话,骇得脸色煞白。陆振衣对他二人看也不看,顾自道“今日听了王爷的话方知俚语不可信。”

嵬名昧勒听了这下半句,心中方稍定,为掩饰自己的窘态,忙向下人道:“茶都凉了,还不赶快换上好茶来。”又徐徐坐下来,向陆振衣道,“这些流言蜚语管他作甚,本王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些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就是了。”

陆振衣却颇不以为然,慢声吟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诗讲的不错,清浊之事虽是自在人心,但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奈不得口口相传,总是要坏了王爷的清誉。”

“嗯?听老相国之言,似乎此事还有可挽回。莫非要把这些闲话之人尽皆抓来杀了才能禁的流言么?”嵬名昧勒说到这里故作轻松哈哈大笑。

陆振衣叹了口气:“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杀人虽能禁得人口却不能禁的人心,积怨久了于国不利。老夫却有一法,可免除此祸。”

嵬名昧勒心中转念,思忖陆振衣究竟想的是什么主意,要自己交出兵权,还是退隐归田?只佯作十分认真的问道:“还请老相国指教。”

陆振衣盯着嵬名昧勒的眼睛,道:“咱们西夏人一诺千金,老夫斗胆请王爷立个重誓,只要有此誓言,老朽便是拚了性命也决计要为王爷剖白此事。”

这个主意实在出乎意料,嵬名昧勒心想这老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原来是为这事。心念电转,故意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不知道该怎样立这誓?”

陆振衣自袖中缓缓取出一卷纸,陆行义帮着展开来铺到案上,陆振衣指着纸道:“王爷,老朽已代王爷草成,请王爷过目。”

这老家伙来竟是逼宫!嵬名昧勒怒火上撞,腾的站了起来。陆行义不由自主的挡在陆振衣身前,双手扶在腰间。嵬名昧勒忽然记起孔仲文的话,就势转了身,立在案前,低头细看,只见纸上写着“大夏国镇西王太师兼兵部尚书嵬名昧勒誓曰:大夏国自开国至今……”接着一大段叙述历代君王励精图治使得大夏国国泰民安,疆域扩大,接着便述及崇宗旧事,嵬名昧勒也无心细看,只草草一带而过,目光停在最后几行“我嵬名昧勒断不负先帝之托,当竭忠尽智辅佐新皇,创不世之基业,若有违此誓,起不臣之心而效王莽篡逆之事,则人神共愤,刀剑加身,祸殃全家,死后不得列位于宗庙之上而受万世之唾弃。”看到此处,嵬名昧勒再也忍耐不住,一拳击在案上,那案禁不得重拳,立时碎裂,那纸被拳风激的飘荡起来,悠悠的落了下来。

嵬名昧勒霍然转身,双眼喷火,怒视着陆振衣,道:“我若不立这誓便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