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家人见事不妙,早已招呼了许多家丁守在门口,只等嵬名昧勒一句话便冲进来。陆行义面色凝重,望着嵬名昧勒,心中念头,只要嵬名昧勒有不利父亲的举动,自己便与他拚了这条命。剑拔弩张,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没有人说一话,似乎一开口便会惹来杀身大祸。只有那张写了誓言的纸缓缓飘落下来,落在陆振衣脚下,发出的沙沙声清晰的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陆振衣慢慢的弯下腰,捡起纸,轻轻的拂拭着纸上的灰尘,似乎这张纸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稍微用力便会划破他的皮肤。良久,他才直起身子,颤抖着手拨开挡在面前的陆行义,向嵬名昧勒一抱拳,平静的道:“王爷言重了,老朽为官这几十年,没有什么大作为,但此心却可对日月,绝不敢对嵬名家有半分异心,莫说是老朽,便是老夫的门生故吏,也忠心为国,老夫一日尚在,一日不敢祸乱朝廷。今日朝野流言四起,于朝廷不利,于皇家不利,老夫无力止之,是为不忠;又不能为王爷剖白此事,为王爷谋而不终,是为不义。似这般不忠不义之身,留于天地之间徒使人耻笑,还不如早归黄土。王爷保重,老夫去了。”说罢低着头,蹒跚着脚步向立柱撞去。陆行义想要拦阻却又不敢,急的面红耳赤,低声急叫“父亲,父亲……”

见陆振衣要寻短见,嵬名昧勒心中大骇,拧身跨步挡在前面,伸手拦住他,强忍着怒气,陪笑道:“老相国何必动气,方才老夫不过是戏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陆振衣停住脚步,抬着看着嵬名昧勒:“这么说王爷还要立誓?”

嵬名昧勒咬了咬牙,拍着胸脯道:“老夫此心可表天日,立个誓,有何不可?快取笔墨来。”

不一时,下人已取来笔墨,嵬名昧勒拿了那张纸,也不寻书案,只把那纸贴在墙上,左手压住,右手挥笔大书了自己名讳。把心一横,取出自己私人印鉴,重重的加了印,也不再看,转身递给陆振衣,道:“老相国,咱们可要再请几个保人来?”

陆振衣抖着手把那张纸揣到怀里,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身泣道:“老朽在这里代先皇新皇多谢王爷,今日冒犯王爷之处不敢请免,但有趋使,只要王爷潜一小童持三寸纸条,老朽当舍命而为。”陆行义也忙跪在地上,低了头不敢出声。

嵬名昧勒赶紧扶起二人,叹道:“若朝廷中皆如老相国这般忠心任事,我大夏国必国势日昌,我嵬名昧勒身为嵬名子孙怎敢怪罪老相国。今日难得老相国来我府中,我这里恰好有一坛上好竹叶青,已窖藏六十年,”说着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道,“不瞒老相国说,便是皇宫中的御酒也未必有如此的滋味。我听说老相国年少时也是个豪客,咱们今日开怀畅饮,不醉不归。如何?”

陆振衣笑道:“老朽年轻时确是个嗜酒如命的,只怕当今朝廷中没几个能有老夫这般酒量。既然王爷美意本当奉陪,但今日太后召见,老臣不敢抗命,还请王爷恕罪。老朽这便告退了。”

嵬名昧勒也不强留,笑道:“本王权且记下这三百杯,来日定要与老相国同醉一场。”

陆振衣唯唯称诺,与儿子告辞出了王府。嵬名昧勒望着远去的陆家父子,双手指节捏的脆响,忿然道:“必杀这老匹夫方消今日之恨。”

陆振衣乘着轿沿街走了一柱香功夫,忽然跺脚命轿夫停轿,陆行义忙跃下马来,为父亲掌帘。陆振衣对陆行义摆了摆手,道:“快快行你的事去吧。”

陆振衣望着父亲皓眉霜发,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转身欲离开。陆振衣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义儿,你莫非为太子之事而不快么?”

陆行义忙转回身,低眉答道:“儿子不敢。但儿子深受先皇知遇之恩,太子对我也恩礼有加,如今太子回朝便被发往贺兰山,儿子恨不得以身相代。方才……”他偷偷看了看父亲见没有不悦之色才接着道,“方才见了镇西王,父亲正该为太子求情,若父亲也不为太子设谋,我看朝廷中便没有人敢为太子说话了。”

陆振衣叹了口气,道:“你为臣子的这份心是可取的,但时、势不同,谋便应相机而设,若固守一途便是迂腐之人了。方才在镇西王府老夫虽迫王爷就范,但杀机已现,我为大夏朝披肝沥胆,只恐会因此落得个家破人亡,子孙辈怕也不可得脱此难。”

陆行义慨然道:“既然父亲都不惜生死,儿子又怎敢顾惜七尺之躯,便是孙辈也决没有贪生怕死之徒。”

陆振衣听了大是快慰,却摇了摇头,道:“不是这等说。大凡人、事都有个度,若过了度必然生反,所以自古以来君子守中庸之道。僻如唐朝太宗宰相魏征,今人只道他生性率直,断不肯苟且,其实魏徵是深识其中滋味的。细观《旧唐书》,其中不乏明证。如《列传第二十一》中道帝大笑曰:‘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适为此耳。’徵拜谢曰:‘陛下导之使言,臣所以敢谏,若陛下不受臣谏,岂敢数犯龙鳞?’这话便是阿谀之辞了。在王府中咱们虽迫得镇西王发下这誓,镇西王必恼恨至极,若再相逼,只恐咱们父子的人头便留在府中了。这项上人头事小,白白送了性命这誓书的事也做不成,岂不是无益之事?”

听了父亲这番话,陆行义心服口服,道:“多谢父亲教诲,孩儿记下了。”

陆振衣含笑望着陆行义,眼中俱是慈爱,沉声道:“我看镇西王虽然入毂,但此人雄心壮志,身边又不乏机谋之士,怕不多时便要反悔。如今你快去按先前布署行事,莫再延俄,再晚些恐怕坏了大事。”说着自袖中取出那张誓书,交与陆行义。

陆行义小心翼翼的接了誓书,拜别父亲跨上马如飞离去。陆振衣望着陆行义的背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旁边家人见陆行义去得远了,走过来向陆振衣道:“老爷,三爷去得远了,请老爷上轿吧。”

陆振衣摆摆手,道:“不急,再等等。”家人不知道要等什么,却也不敢多问,只得侍立在一旁。

不多时青石街道上响起急骤的马蹄声,蹄声由远及近,片刻间一匹骏马行至跟前,镇西王府的管家纵身下马,抢上前向陆振衣施礼道:“陆老相公,我家王爷请老相公回转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