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雅间中最后走出一人,这人年纪四十左右,着一身淡蓝色衣衫,穿着虽不华丽,却有一股从容神态,使人感到他定是出身富贵人家。此时这人的伴当已奔到楼下,把胡铁山围在中间。此时落魄书生不见了踪影,胡铁山正一肚子怨气,见这许多人围住自己,怒气更盛,一时便要发作。这些汉子平白被人砸了马车,见此人还如此强硬,自是不依,一时剑拔弩张。围观的百姓见真的有事,便呼啦一声退了开去,中间留出一片宽阔的空场,他们又不甘心错过这场热闹,所以并未走远,站在屋檐下、街道边远远的瞅着。

蓝衫汉子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情景,皱了皱眉,一撩衣襟,由窗口纵声跃下。他身法利落,沉稳落地,只发出轻轻“咄”的一声。远远的有人喝彩道:“好俊的功夫!”连正准备厮斗的胡铁山也不由脸色舒展。众人赞叹声中,管家忙过来向汉子道:“此许小事,不劳老爷动手,我来处理便好了。”

蓝衫大汉朗声一笑,道:“这确是小事一桩,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说着分开众人,走进人群中,向胡铁山一抱拳,道,“马车已旧,早就想毁掉换一辆新的,有劳仁兄,多谢。”

胡铁山见他身手很好,只道他要来助手,再不想他竟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满腔的戾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忙还礼道:“兄弟哪里话来,都是俺胡铁山上了别人的当,一时不查,坏了你家马车,我赔来就是。”说罢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向蓝衫汉子。

汉子轻轻一笑,道:“胡兄果真爽快,不如大家喝上一杯,如何?”

胡铁山正有同样心思,刚要答应,却见管家在一旁向蓝衫汉子使眼色,便冷冷一笑,道:“老兄还是多些戒心,免得上当。”

蓝衫大汉也不强求,只淡淡一笑,道:“好,胡兄请自便。”胡铁山拱了拱手,自进了酒楼。管家却在蓝衫汉子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蓝衫汉子稍一犹豫,随即点了点头。管家派了两人上楼来取行李,其余人等便顺着大路向前行去。

程天任在楼上看得真切,早认出那落魄书生便是叶知秋,便要讨回被他偷去的藏宝图,谁知刚一起身,便觉天旋地转,只得重又坐下,眼睁睁的看着叶知秋混入人群不见了踪影。后来那个蓝衫汉子出现,也另程天任吃了一惊,原来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被程天任在兴庆府城楼救下的嵬名永平。他心中惊奇,李仁孝对嵬名永平十分器重,他为何化装来到大宋?莫非是不什么不良之心?

这一夜,程天任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直到三更时分才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头却仍有些昏沉沉的。四周一片漆黑,他只道还早,又闭了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站起来,浑身却像粘劳了,一动也不能动。莫非是梦魇了?他心里想着。小时候三叔告诉过自己,若被魇住了一定要使劲挣扎,否则就会被魇鬼捉去魂魄,再也不能醒过来。他虽不信鬼神,却知道只有努力挣扎才能从梦魇中出来,便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直到他挣出了满身大汗,却仍旧一动不能动。正在心急如焚之时,整个床塌忽然摇动起来,隐隐约约门口还传来说话的声音。莫非是地动?若真是地动,自己可是天下最最倒霉的人了。等到人们从土里挖出自己的尸体之时,定会以为这人睡的很死,连地动也不知晓,谁会知道自己却是被魇住了。想着这情景,程天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全身倒放松下来。

随着思想的安定,门外的说话声渐渐清晰起来。传入程天任耳中的是熙熙攘攘的人声,他只道是逃命的人,直到几声叫卖清晰的传入耳鼓,他才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侧耳细听,非但有叫卖声,而且有人高声讨价还价,还有寻常人见面时的招呼声。程天任几疑自己仍在梦中,但这嘈杂声真真切切,又不像梦境中情景。正疑惑间,床铺猛然一震,只听一人大声道:“好不晦气,你家死人也不长眼睛,撞坏了咱们员外的轿子,你赔得起么?”

只听另一个人陪着笑道:“是喽,人死的不是时候,死了又不长眼睛,敢挡员外的路,真是罪过。总管大人,要么我把这个死了一个多月的亲戚拉出来给总管大人出出气。”随着说话,程天任听到一阵咚咚声响,这阵响声在程天任的屋子里回荡,把程天任震的身子一动。

程天任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叶知秋!他皱了皱眉,旋即想起在“醉意居”门前的恶作剧,心中一跳,立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定是“蓬蒿书生”趁自己熟睡把自己装在一个棺材里。他方才说的死了一个多月的亲戚多半便是自己了。他心中又气又恨,心想正好新仇旧账一起算。侧耳听外边言语,那个管家的声音远远的道:“穷花子,都死了一个多月了,还不赶紧埋了,留着生蛆吗?快滚,快滚!”

叶知秋嘿嘿一笑,也不置辩,只笑道:“起棺!”程天任只觉身子猛的一坠,便晃晃悠悠的向前行去。这下更坐实了先前的想法,他一阵发急,心里没少了问候叶知秋的祖宗三代,棺外的叶知秋自然听不到程天任的问候,但他却听到了一声惨叫。

惨叫从那个管家那发出,这叫声使程天任联想起杀猪声,唯一不同的是猪发出的是“嗷嗷”的叫声,而管家喊的却是“杀人了!”随着这叫声,街上登时大乱,到处是狼奔豕突之声,这倒有点像地动了。

“老东西,七十多岁了还要糟蹋人家十七八的小姑娘,老子让你彻底断了念相。”叶知秋说话声虽轻,却被隔着一层棺板的程天任听的清清楚楚。他这才知道,原来这落魄书生不只会捉弄人,还会杀人。他开始担心起来,担心的并非自己的命运,而是百合的处境。由此他知道自己决不能死,非但不能死,而且不能有任何意外。但现在,由得了自己么?朦胧之中,似乎听到百合的声音,他只道自己思念太甚,生出了幻境。

“你说得可是真的?”焦婆婆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际。

“焦大嫂,我若骗你……”回答焦婆婆的却是酒葫芦的声音,但那声音却越来越弱,终至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