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和笔摩擦出“沙沙沙”的声音,数学组的办公室里正在紧锣密鼓地批阅期中考试的试卷,丁康批阅了一大半,可是办公桌上还有厚厚一摞试卷,那是数学组的组长黄明分给他的,明显他和江楚成分的比别人多,因为他在黄明的手下实习,而江楚成班级教的好,数学成绩远远地超过了黄明,一直受到黄明的排挤。

江楚成昨晚就将试卷批阅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办公桌上,刚才被校长叫到办公室去了。

“年轻老师要吃苦耐劳,只要你认真干,转正的事情不会有问题。”黄明告诉他。

谁让自己能否转正的决定权掌握在黄明手中呢?作为一名实习老师,多做点工作是应该的,他认为。但是今天面对这么多试卷颇为焦虑和烦躁,因为他很想看看自己昨天买的股票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办公室唯一的一台电脑是黄明掌控着,他没法去看。这几天的大跌让他亏了不少,甚至晚上都睡不好觉,毕竟刚从大学毕业,手上没多少钱,现在全投进了股市,他希望今天能涨回一点。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都快三点了,要收盘了,他心急如焚,今天无论涨跌看来都没法卖出了。

他快速的批阅着,批阅到一张正面选择题和填空题全是对的试卷,并没有在意,但是翻过来准备批阅计算题和问答题时,他对这张试卷产生了好奇,只见计算题和问答题上只写了很大的几个数字,都是答案,没有解题过程,而且答案都是对的,他翻过来正面看了看姓名——宁哲!

不就是江老师班级的那个孩子吗?那个把别人头打破了,差点被学校开除,后来又听学生背地里说他的姐姐在“金钱豹”做小姐……他对这个孩子的印象很深,因为他是老师们口中的问题学生,总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留着长长的刘海,将眼睛遮住了一半,眼神总是透着阴郁、叛逆和倔强,几乎每次考试都交白卷,经常是班级的倒数第一名,根本没有老师想管他。

这次二班的监考老师就是丁康,他很清楚宁哲在考试开始十分钟后就提前交卷了,十分钟是不可能得出全部的正确答案的,这个连丁康都做不到。难道这些题的答案都是他偷的不成?不过一个经常考试交白卷的学生偷答案,这又是为何,他想不通,他也想不到更好的解释,只把它当奇怪的试卷另外放在了一边,等江楚成回来了交给他处理。

“听说了吗?”教三班的数学老师高振建突然开口了,“万鸿广场昨天死人了,一个炒股的死在了营业厅里。”

“怎么没有听说?报纸都登了,是两人对赌,赌注还挺大,其中一人输了,接受不了,口吐白沫断了气。”数学组长黄明说道,“有时候人一激动或遭受巨大打击,就是容易猝死的。”本来数学组长应该是陈道平的,丁康还没有来实习的时候他就离职了,让他的女婿江楚成,一个坐过牢的人,代替了他的职务,数学组长就变成了黄明。而陈道平前天因为沉船事故不幸遇难,所以,丁康就此了解一些。

“报纸为了新闻的时效性,总是喜欢过早的下定论,我认为口吐白沫不是猝死的症状,应该尸检,只有经过科学的检验,才能判断这到底是自杀还是谋杀。”年龄最大,做事严谨甚至有些迂腐的数学老师胡寅生说道。他资历深却没坐上数学组长的位置,就是因为教课过于沉闷,行事过于迂腐,且还有两年就退休了。

黄明笑了笑。“胡老师这话就不严谨了,谁敢光天化日之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杀人?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是有血海深仇,我看两者都不至于。”

“如果今天继续照昨天的样子跌,恐怕还有更多的人想不开,你们年轻或许不知道,每次牛市见顶,熊市来的时候,沔阳市总要死那么一两个人的。”胡寅生说道。

“这几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弄得人心惶惶,很多人都不敢靠近汉江了,但求事情尽快过去,不要再死人了。”高振建说道,丁康知道他说的是前天发生的船难,死了三十二个人。

“但是,在股市里再怎么死人,还是会有人往里冲!这都是利益驱使的,正所谓熙攘攘皆为利往!”高振建起身朝黄明走去,“我的批阅完了,股市也快收市了吧,要不我们先看看今天行情怎么样?”高振建笑着问黄明。

在场的人都炒股票,虽然学校明令规定不许老师炒股,但每天下午他们几个都会关上办公室的门,对着电脑探讨一番,丁康有时候也参与进去,昨天买的股票就是在他们讨论的几支中选的。

“你们瞧瞧,这破椅子,修的是什么?真是给学校找事!”黄明走到门口,看着一把瘸了腿的椅子抱怨道。那是半个月前有人来办公室找江楚成麻烦给砸坏的,江楚成自己从家带着锤子和钉子给补了回去,但是修复的并不怎么好看,椅子腿上面又加了个木块。

丁康也看到了,找江楚成麻烦的人也不是一两次了,隔三差五的就会有人来找他赔钱,丁康也好奇江楚成怎么欠这么多人的钱,后来才知道,原来江楚成父亲曾经是沔阳银行的行长,后来因为贪腐被揭发,银行倒闭了,很多人的储蓄就这样消失了,江楚成也被判入狱,出来后那些储户们不知怎么就知道他在这里,找他赔钱,不仅如此,那些学生的家长们也联名写信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接受这种老师的教育,

可是学校对此并不在意,于是学校里就有人传,离异的女校长和江楚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才这样包庇他,因为他们是高中同学。

黄明往门外偷偷望了望,期中考试完毕,学生们放假了,学校里只有批阅试卷的老师,所以人本来不多。他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那台公用电脑前,高振建和胡寅生也都凑了过来。

“这是什么道理?又跌了!怎么今天还能跌这么多?”高振建叹道。

听高振建这么一抱怨,丁康心里也震颤了一下,大盘不行,自己选的股票今天肯定又是跌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笔,也凑了过去,看到白绿丛中一点红,是“恒丰机床”,自己买的“恒丰机床”涨停了!

本来紧张的心情瞬间一扫而光。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看大盘,跌去不少,自己的股票竟然涨停了!

昨天只有半天的监考,下午办公室里没什么事,胡寅生和黄明、高振建开始讨论股票,丁康也参与进去,只有江楚成在批改试卷。胡寅生经验老道,对几支股票的价位、量能、均线分析的头头是道,高振建和黄明都听他的,讨论完后,他们买完就回家了,办公室里就剩下自己和江楚成,丁康犹豫不决,准备和黄明、高振建一样听胡寅生的买“连城股份”,突然,准备离开的江楚成告诉他,买“恒峰机床”。丁康很疑惑不解,平时也没见他炒股票,他为什么告诉我买什么股票?还没有来得及问,江楚成便离开了。

丁康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听了江楚成的,只觉得这人平时很严肃,不像是开玩笑,反正胡寅生也失灵了,自己也犹豫不决,便买了,没想到今天竟然涨停了!

“这个‘恒峰机床’倒是涨停了!”高振建说道。

“我昨天就准备买这个的!”黄明惋惜道,语气中有埋怨胡寅生的意思。

“我说这几支股票中,总有要涨的吧?”胡寅生尴尬的给自己解释。

丁康没有将自己买了“恒峰机床”的事情告诉他们,只是心中窃喜。

三个人又议论了一会儿,收拾东西悻悻回去了,丁康继续高兴地批阅剩下的试卷,不一会儿,江楚成回到了办公室。

丁康放下手中的笔,走上前去,看看周围无人,小声地说道:“江老师,恒峰机床涨停了!”

江楚成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小声地“哦”了一声。

“你是怎么知道它要涨停的?”丁康继续问道,“你平时也炒股票吗?”他看着他俊朗的脸上一道轻微的疤痕,他想,面前的这个人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竟油然升起一阵崇拜感。

“我不炒股票,”他微笑道,“听你说亏了不少,你回一点本就不要炒了。”

“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恒峰机床要涨停的吗?”丁康穷追不舍,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要是能搞清楚,以后在股市赚钱就简单了,“我很想知道!”他补充一句。

江楚成刚坐在椅子上,拿出抽屉里的一份文件,开始填写,经自己这么一问,停下了,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昨天,胡老师将几只股票的前后价格、成交量,还有均线讲得很清楚,我就记下来了,用笔算了一下,没想到蒙对了,仅此而已。”说完便低头填写桌上的表格。

丁康觉得不可思议,就用了这些数字就可以算出涨停来?自己肯定做不到,但是听人说江楚成在美国留过学,学的就是数学专业,他必定有过人的地方。再加上他教的初三二班,几乎是全校最差的班级,可是数学成绩均分却遥遥领先其他班级,让教得不错的数学组长黄明很没面子。

见江楚成不说话了,丁康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看到他在表格的一栏里填上了“宁哲”的名字,他又想起那张奇怪的试卷,于是走过去将试卷拿过来说道:“江老师你瞧,这张试卷是你班的。”

江楚成接过试卷看了看,微微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开考十分钟就交卷了,怎么答案全是对的,没有解题过程?你说这孩子是偷的答案吗?”

江楚成摇摇头,说道:“这是他做的。”

“怎么可能,没有人十分钟就能做完这些题的,还全是对的。”丁康不敢相信。

“宁哲这孩子表面上看不爱学习,其实他很聪明,尤其是对数学,我无意中看过他的笔记本,他已经在计算概率方面的题了,这是一个中学生很难做到的,”他把手中的表格拿起来,“你看,下个月的全国奥数大赛,我准备推举他参赛,刚才去校长办公室就是讨论这个事情。”丁康不敢相信他会让一个叛逆的孩子去代表学校参加奥数大赛,恐怕校长也不敢相信,所以找他谈话,既然已经开始报名了,想必江楚成也不是开玩笑的。

江楚成填完表格准备离开,丁康一看时间还早,不如跟他套套交情,学习点炒股的秘诀,问他要去哪里,自己在学校宿舍待着也是无聊,不如一起。

“我要去一趟人民医院,你也要跟着去吗?”

“去医院做什么?”

“前天的船难事件,有一个小女孩幸存了下来,我想过去问问。”

丁康知道他是陈道平的女婿,自然要调查清楚了,正好自己对这件事也挺感兴

趣的,两人便骑着自行车同行了。

两人很快骑车来到江堤上,一旁的江水汹涌奔流,一轮巨大的红日挂在江的尽头,江面泛起点点红星。

沔阳市是沿着汉江而建的狭长城市,无论去哪里,只需要沿着汉江走就行了,学校在江的下游,当地人称下游为江东,医院在江的上游,称为为江西,所以两人骑着自行车沿着江堤,从江东起到江西,其中要经过万鸿广场,也就是沉船事件的发生地,丁康看到那艘沉船已经被拖到了岸边斜停着,看着心中觉得几分凄惨,毕竟三十二条人命,想必江楚成也很难过。

上次有人来学校找江楚成闹事之后,丁康听高振建说过,江楚成坐牢出来后,无家可归被陈道平接到了家里,一直当家人一样看待,因为是坐过牢的,找不到工作,陈道平怕他没有前途,就将自己的工作岗位让给了他,这么好的人,没想到就这样没了。

看着江楚成在前面骑行的背影,丁康又想起别人议论江楚成的老婆来。由于陈道平家在梨花街,是学校分配的房子,所以很多老师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说陈道平的女儿是梨花街卖早点的,出了名的又黑又丑的大嗓门泼妇。有一回,学校都在午睡,一片安静,远远的传来一个女人与人争吵的声音,黄明笑道:“定是那个‘江东狮吼’!”丁康问是谁,黄明指了指丁康前面空着的办公桌,“江楚成的老婆!”。

两人骑到一座外廓装修金碧辉煌的建筑前,丁康抬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三个霓虹大字——金钱豹,这是沔阳市最高级的娱乐场所,听说是沔阳市首富秦万东所开,目前由他的儿子掌管。学生中流传宁哲的姐姐在金钱豹做小姐,应该说的就是这里了。丁康听黄明说过,当年的沔阳银行倒闭后资产变卖,后来沔阳银行旧址被秦万东的盛达集团买了,改成了娱乐场所,就是现在的“金钱豹”。他不知道江楚成经过这里时是什么心情,丁康跟在他后面,没看到他抬过头。

两人来到医院,问了前台前天船难事件中被救回来的小孩在什么地方后,前台告诉他们,由于小女孩是船难事件中的唯一幸存者,市政府领导高度重视,医院紧急配合,给孩子免费开了间最好的病房,可以有家属陪护的病房,就在医院住院部的一楼。

看来小女孩伤得不轻,还住院了,丁康想到,江楚成没有预约,不知道能否见到。

来到住院部门口,一个身材瘦弱,形容颓废,打扮看起来像是农村来的秃顶中年男人蹲在医院门口的垃圾桶旁抽闷烟,神情看起来十分沮丧。他们并没有在意,走了进去,来到护士告知的病房门口,隔着玻璃,丁康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穿着条纹病服,双手抱膝坐在床头,目光呆滞,身体时不时地颤抖,好像很冷一样。江楚成正准备敲门,突然,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干什么?干什么?”丁康转身开去,是一个护士正气势汹汹的朝他们走来,“这是重点看护区,一般人不能探视的,你们有预约吗?”

“请问里面的小女孩是船难事故的幸存者吗?”江楚成问。

“是的,怎么了?你们是谁?找她干嘛?”

“我是遇难者家属,想找下她了解一下情况,问几句话就走。”

“你们有跟病人家属预约吗?”

“没有。”

“那就不行了,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们不能打扰,不要影响病人休息!”护士皱着眉头,态度蛮横。

“我们就问几句话就走,不会打扰太久的,我看她就坐在那里,也没有休息呀!”丁康帮着劝道。

“赶紧走,不走我叫保安了!”护士威胁道。

正当局面陷入僵持时,那个门口抽烟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旁边,问道:“你们是干嘛的?”

“你跑哪里去了?这两个人想见你的女儿,我不是让你守着的吗?你女儿需要休息不能打扰!”

“是是是,您去吧,这里交给我了!”男子对护士说。

“我是遇难者家属,我想找您的孩子问点事情,很快就好。”护士走后江楚成说道。

“今天已经来过很多人了,也有遇难者家属,也有记者,本来我女儿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又变成了这样,你们改日再来吧!”男子苦劝道。

女孩这么小就经历这种事情难免有心理阴影,询问必定会勾起她的痛苦回忆,丁康能够理解。“可是我们来都来了,就请你帮帮忙吧!”丁康劝道。

“我的妻子也遇难了,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都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但是……”他面露难色,“现在真不是时候,我的女儿受到了很大打击,现在变得精神恍惚了,嘴里尽说些胡话,现在也问不出什么来的,希望你们能理解。”

“胡话?”江楚成皱着眉头,疑惑地问,“她说了什么话?”

“她说……”父亲犹豫了一会儿,“我告诉你们可以,请不要相信就好,她说……她说水里有……有怪物。”

黄昏的走廊变得暗了下来,丁康听到这句话,转身透过玻璃,看到眼神空洞的小女孩双手抱膝,蜷缩墙角,这时,他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正顺着自己的脊梁骨往上爬。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