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争了数日,大夫人丑态百出,西宁候府再一次成了京城的笑话。最终候夫人忍无可忍,若瑶的嫁妆才定了下来

。照着单子悉数清点完,若瑶便回了候夫人,要去青峰庵还愿。

候夫人也没阻拦,还主动添加了一份香火银子,让若瑶代为供奉。

到了山角下,抬头看着白雪皑皑的青峰山,若瑶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知道这个时候山路都被冰雪覆盖,进不了青峰庵,可她还是想来试一试。哪怕见不到空相师父,离她近一些也好。只有这个安静的地方能让她喘口气,在候府带着假面应付那些人,她几乎要窒息了。

刚送到青峰庵她每天坐在山门口大哭,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哑了,也没有人来接她回去。每当她哭的喘不上气的时候,空相师父就把她抱在怀里,用细长却粗糙的手指慢慢地抚摸她的后背,轻声慢语地梵唱佛经。

渐渐的,她忘了陶氏的模样,只要看见空相师父笼在黑纱帽里的身影,闻见她身上檀香和药香混在一起的味道,心中就会踏实安静。

庙中十年,空相师父更像是她的母亲。

遥望着青峰庵的方向,若瑶跪在雪地里郑重施礼,合掌默念道:对不起师父!戒嗔戒怨,您教的这些,我实在做不到。林府对我毫无骨肉亲情,我也没办法用真心善待她们。如今我要成嫁进武安郡王府了,那里……也不是善地。

就算我愿意照您的话做,诚心与人为善,眼睛看平安喜乐,心中想清净自在。只怕……

只怕落个糟人践踏、尸骨无存的下场!

想起她决意下山时,师父看她的眼神,同情中满是无奈与担忧,更多的却是感慨。那时她一心算计怎样顺利回到候府,并没深深体味。此时想来,师父怕是早已料到会有这些事情,心疼她看不破,又无可奈何吧!

若瑶头触在地上,大颗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地上,倾刻在莹莹的积雪中溶出一片水渍,瞬间又结成冰。

大红羽纱的海龙皮披风拢着若瑶小小的身影,在茫茫天地间显的她单薄无助。

诵了一卷吉祥经回向给空相师父,若瑶缓缓站起身。

四周山峦起伏,莽莽丛林上披着厚厚的白雪,阳光照在积雪上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虎啸狼嚎,益发显得山林辽阔寂静,不染尘埃。

这样清凉干净的地方,她……回不来了!

深山中不知从哪座古刹中传来钟声,雄浑低沉,嗡嗡声在山谷中回荡经久不绝。松枝上的积雪被震的簌簌落下,清净中有种提醒世人警醒的悲悯。

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象,呼着清洌的空气,若瑶心头阴霾顿扫,娑婆世界就是有诸般不如意,境由心生,换个角度烈火炼狱也许就是八宝莲池。

一切都看她如何做!

回头看见东阁紧裹佛头青的水貂披风,不停地跺着脚取暖,若瑶不觉莞尔,这个弟弟虽然有些执拗耿直终究还是个孩子!

她悄悄抓起一团雪捏成雪球塞进东阁衣领,转身就跑。

等东阁回过神,若瑶已跑出去老远。

“四姐你太坏了!你等着!”东阁气呼呼地团起雪球朝若瑶扔过去,若瑶一边躲闪一边团起雪球还击。

皑皑白雪中若瑶姐弟俩前后追逐着,一红一青两件披风像两只翩跹飞舞的蝴蝶,朗朗笑声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四姐咱们该回去了!”从来没见过若瑶如此轻松高兴,东阁虽然不愿让她扫兴,看看天色却不得不提醒她。

“好!顺路买些好吃的带给若云,你姐我现在可是有钱人!”敛起心中隐隐的失落,若瑶双手叉腰,摆出财大气粗的模样。

有那本私帐在手,若跟大夫人的争斗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她不但如愿以偿得到丰厚的嫁妆,还替三房讨回来不少财物。

想起大夫人交割财物时如死了爹娘的模样,东阁心里就一阵痛快。

他一脸狗腿地拱手,“我能不能要月盛斋的酱肉,四海轩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我还在崇文阁看好一套……”

若瑶弯起手指狠敲了东阁额头一下,“你真当我手里有座金山?”

东阁揉着额头,故意大叫,“要出嫁的女人就是小气……”

姐弟俩笑闹着从半山腰下来,坐着马车回城

没走多远,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赶车的金福隔着靛青色的厚绒毡帘子道:“秦王府运石料的马车陷进雪地里,把道给堵上了,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呆在这儿也不是办法,离这里四五里远的地方有个茶楼……”

东阁跳下车去前面查看,过了一会撇着嘴回来,“为了讨王妃的欢心,秦王大冬天的修什么揽月楼,真是劳民伤财!”

上个月秦王大婚时,秦王府刚刚翻建过,这会又要大兴土木?

看样子顾书玥不像传闻说的,不得秦王欢心阿?

若瑶掀开车帘瞧了两眼,前面几辆装满石料的大车车轴断裂,看样子没有两三个时辰,是挪不完的。

官道堵的水泄不通,偏偏北风夹着雪花呼啸而至。马车里越来越冷,姐弟俩只好离开官道,去金福说的那个茶楼避风雪。

茶楼临着一条荒僻的小路,说是茶楼却十分简陋,只是一个将将能躲避风雪的竹棚子,也不分雅间散座,只在最里面用几块木板简单地隔出两个隔间。好在棚子里炭火烧的极旺,热气扑面,冰天雪地的也算难得了。

这里平时也没什人,这会却挤满了从官道拐过来躲风雪的客商。掌柜和一个小伙计忙的脚不沾地,嘴却笑得合不拢。来的都不是人,是银子阿!

东阁跟先来的客人说了半天好话,又给了几两银子,好歹腾出一个隔间带着若瑶坐进去。姐弟俩点了些茶点慢慢吃着,又吩咐伙计给外面照看马车的金福送去一大壶热茶。

若瑶一杯茶还没喝完,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声念诵,“…长城内外…大河上下……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好词!好词!秦王殿下果然文采风流!”

众人阿谀奉承的叫好声中,东阁好奇地伸长脖子往那边张望,若瑶却脸色惨白,心脏几乎跳出腔子

这首伟人诗词在她的前世可谓人尽皆知,可是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秦王所作?难道……

想起西宁候寿宴上秦王的神情举止,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若瑶心头,她狠狠地揪着胸口,满胸恨意胀得她喘不过气。

回头瞧见面容狰狞的若瑶,东阁惊道:“四姐你怎么了?”

若瑶缓了口气,“没什么!就是感觉秦王这首词惊才绝艳,不如……你去把那首词抄回来,咱们细看?”

东阁也正有此意,出去功夫不大已抄录了整首词回来。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东阁摇头晃脑的细品,若瑶却是冷汗涔涔。

整首词一字不差,她仅有的一丝侥幸荡然无存,除了那个混蛋转世成了秦王,这件事还有什么解释?

这种诡异的事情如果不是她亲身经历过,无论如何她也不敢相信!

冤家路窄!

是佛祖给她一个报仇的机会,还是警醒她因果循环?

“请你多行方便,内子身子有些不舒服……”

“不是小人为难两位贵人,是真没雅间了!方才那位公子出了五两银子才让人腾出位子,小人实在不敢去打扰。”外间杂乱的争吵声惊醒失魂落魄的若瑶,她松开攥得生疼的手指,抄录诗词的宣纸跟她的心一样早已皱成一团。

为了转移注意力,若瑶透过木板的缝隙打量着刚进门的俩人,二十上下岁的模样。男子清瘦的脸上眼波炯炯,神情却有些慌张。穿着左衽蜀锦棉袍,领口袖口绣着金丝万字纹,下摆上满是污渍还刮了个大口子。腰封上没有佩饰,只挂着一个半截的墨色缨络,像是被刀剑之类的东西割断的。

女子整个人裹在宽大的律紫团花海獭皮氅衣里,看不清长相只露出尖尖的下颌,不停地咳嗽像是染了风寒,可手掩唇角的动作却优雅至极。

这俩人肯定大有来头,估计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了。

若瑶还没打量完,东阁已走出隔间,高声请俩人进来

男子满口称谢,扶女子进来瞧见隔间中还有女客在,忙又退了出去。

虽然是惊鸿一瞥,若瑶却心惊不已,前世今生她绝对没见过这个男子,可为何这么面熟?

有那妇人在,东阁也不好在隔间里坐着,就陪那男子一同去外面散座。

虽然埋怨东阁莽撞,若瑶也没狠心把落难的妇人赶出去,亲手给她倒了杯茶。

妇人敛袖施礼却没摘下风帽,接过若瑶递过来的茶,略一迟疑便举到唇边轻啜了几口。

若瑶姐弟用的茶杯茶叶都是随车从候府带来的,虽然不是上品也比茶棚中的好很多。看着妇人难以下咽的模样,若瑶断定此人非富即贵,绝不是寻常百姓。

妇人没有开口的意思,若瑶也不想跟她多说什么。萍水相逢对方又陷在麻烦中,她自忖没有能力相帮,又何必多做纠缠?

坐了一会,金福进来回禀官道畅通了,若瑶便起身跟那妇人告辞。

妇人起身施礼,尚未开口,外面突然冲进来一伙人。大冬天的却各个穿着墨绿的绫绸袄裤,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像好人。

领头的歪带着顶海龙皮帽,在人群里瞄了几眼,上前一把抓住男子衣领,狞笑道:“你那小娘子呢?快交出来,爷就饶了你一命!咱们安平伯的世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若瑶眉头微皱,原来是安平伯世子看上这妇人的美貌了。念头还没转完,她眼角却撇见那妇人像松了口气似地,捂在心口手竟慢慢放下。若瑶心中一凛,事情好像不对劲!

正在跟男子说话的东阁抖落身上的茶渍,拦住海龙皮帽子,厉声喝道:“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当街强抢民女,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海龙皮帽子冷笑道:“咱们世子就是王法!你家邱德大爷的话就是王法!你个穷酸小子再多管闲事,爷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王法!”

说着一甩胳膊,东阁顿时被甩到一旁边,踉跄着接连撞翻几张粗木桌子,摔在地上

。海龙皮帽子犹不解恨,跟上前抬脚就朝他胸口踹。

若瑶厉声喝道:“住手!”几步奔过去,伸手把气得满脸通红的东阁扶起来掩到身后。

“这小娘子长的真不错!”邱德看见若瑶,立刻涎笑着凑上前,伸手就要摸若瑶的脸。“嗷”“不错、世子爷有福了!”“这叫好事成双……”跟他来的那些恶奴纷纷跟着起哄。

“混帐东西!”若瑶伸手摸到一个茶碗,立刻砸到邱德头上,怒道:“安平伯是怎么管教奴才的,容得你们如此放纵?还不给我滚!”

邱德被若瑶的气势唬的一怔,“你是哪家的姑娘?”

“甭管哪家,你们这帮恶奴都惹不起!”安平伯的长女冯淑妃在宫中正受宠,西宁候的名头显然镇不住这群恶奴,报武安郡王府的名头又有点往自已脸上贴金的意思,若瑶索性强横到底。

邱德上下打量若瑶几眼,瞧她虽然穿的得体,可头上却只簪着一枝花开吉祥的银钗,并不像大富大贵人家的姑娘。转念又想,冰天雪地的哪家贵女会跑到这种荒郊野岭闲逛?

顿时有种被人欺骗的感觉,邱德一只脚踢翻身前的凳子,伸手就去抓若瑶,“我当是哪家的金枝玉叶,居然是瘦驴拉硬屎,强装好汉!”

他的手还没触到若瑶,突然从隔壁闪过一道寒光。随着邱德一声揪心扯肺的惨叫,若瑶就感觉眼前闪过一片红雨。

“别看!”若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伸手揽进怀里,还用袖子遮住了她的眼睛。冰冷的布料贴在若瑶脸上,男子强烈的雄性气息蓦地包围了她,低沉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不是赵凌是谁?

满室的血腥气,若瑶像中了梦魇似地,站在那里竟不知道躲闪,静静地由着赵凌强壮的手臂环着她的肩膀。男人乌金绣线缠绕的袖口摩擦着她的脸,又麻又痒,她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地打旋,“他护着她呢!”

“六弟!”门外男子乍惊还喜的叫声,却被赵凌伸手制止。

低头看了看臂弯中脸色惨白却死命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的若瑶,赵凌眸中闪过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