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准备出征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茶楼里?

跟赵凌面对面坐在候府的马车中,本就不太宽敞的马车似乎被他身上的男子气概填满,那股若有若无的伽蓝香令若瑶心神不宁。

“方才为什么不说你是西宁候府的四姑娘?”

“啊?”赵凌突如其来的问话令若瑶骤然回神。这会的西宁候府在权贵眼中不值一提,可林四姑娘却是武安郡王未来的儿媳妇,新贵辅国大将军没娶过门的妻子,报出这个身份,邱德等人当然不敢放肆,赵凌是在责怪她隐瞒身份?

可是还没过门就要借婆家的名头摆威风,被武安郡王府的人知道,会怎么想?

若瑶垂下眼眸道:“将军圣眷正隆,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嫉妒将军,小女不想给将军惹是非

。”

赵凌冷笑一声,“你就不怕给郑家兄妹惹是非?”

若瑶瞳孔骤缩,心中惊骇不已,万不得已时她是打算冒充郑雨岚吓唬邱德的!

几代定襄伯在昌阳经营,势力非同小可,不论是太后还是徐家人都得掂量掂量。而且安平伯想跟定襄伯结亲,要娶郑雨岚做儿媳妇,陶氏坚决不同意这事才没再提,安平伯却一直没死心。郑雨岚又是有名的爆脾气,她的名头一定能唬住邱德那帮人。

最重要的是这会郑雨岚不在京城,从宫中回来第二天郑林氏就得了郑国威的书信,带着郑雨岚回昌阳祭祖去了。就算日后安平伯府闹起来,麻烦也扯不到郑家兄妹头上。

可是她心中的想法,赵凌怎么会知道?

若瑶不自觉地抓过一只靠枕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可以挡住赵凌凛冽的目光,不让他看穿自已的心思。

赵凌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低眉敛目的若瑶。瘦小的身影拢紧披风几乎贴在车壁上,腰背虽然挺的笔直,却屏气凝神的极力降低存在感,竭尽所能的离他远些。纤长的羽睫像两片飞翘的翅膀,垂下厚重的阴影,将她墨棕的眼眸完全遮掩住,似乎无波无澜,可紧抿的嘴唇却在昭告世人,她现在很紧张!

这个敢卖赝品给太子、敢设计陷害郭泰、敢在太后面前装痴扮傻的女子,居然畏他如虎?

赵凌突然问道:“你怕我?”

感觉赵凌像是一头逡巡自已领地的猛兽,锐利的目光从她脸上划过,若瑶心底直冒寒气,一言不发就砍断邱德一条胳膊,还下令把那群恶奴都打残一条腿,这样的人不可怕?她下意识搂紧怀中的明蓝如意纹靠垫,低声道:“将军虎威隐隐有风雷之势,小女不敢仰视……”

赵凌没来由地有些恼怒,西宁候府后园中,这个女人就对着他胡说八道,替郑雨岚编造身份。这会又面不改色地奉承他,她胆子可真不小!伸手捏住若瑶的下颌强迫她抬头,他冷声道:“说实话!”

赵凌的指腹虽然粗糙却温热干燥,跟太子冰冷的手指完全不同,这个姿势令若瑶尴尬万分却并不惊恐

。若瑶暗骂自已鬼迷心窍,这时候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个?

没得到若瑶的回复,赵凌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度,瞧见若瑶尖尖的下颌以眼睛可见地速度青紫起来,他才意识到下手重了。

赵凌微微缓了手上的力道,语调仍是毫无情感地森冷,“跟我说实话!为什么怕我?”

杀人不眨眼这条理由够不够?若瑶恨的暗中磨牙,却不敢实话实说,措了半天词道:“夫为天,你我虽未成亲,我心中已敬你为天,自然要心存畏惧……”

她话未说完,赵凌已松开手身子回靠在车壁上。车内顿时寂静,只听见外面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

漫天彤云车内更是幽暗,借着铜炉中残存的一点火光,若瑶抬头飞快地瞧了赵凌一眼。他双目微阖,眸子幽深的瞧不出情绪,却似乎有种淡淡的失望。

疑心是沉重的暮色影响了自已的判断,若瑶又仔细瞧了赵凌两眼,宽额挺鼻下嘴唇紧抿,端然坐着,神情间却没有往日的森冷仿佛笼着一层疲惫。

他怕是对她失望了吧!一个桀骜不驯的男人要对着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过一辈子,鸡同鸭讲,完全不能沟通。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让人郁闷?

蓦地,若瑶心中也像染上了雾蔼,氤氲出一种悲凉的心境。

她是怕,怕无依无靠的茫然,怕孤单寂寞的冰冷,怕亲人离散的悲苦。

眼前这个男人不知有什么魔力,三言两语就让她有敞开心痱的冲动。可她却不敢放纵自已的心意,怕所遇非人,怕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更怕得到后再失去的绝望……

因为怕,所以她不敢说实话!处处隐藏自已的心意,揣测别人的想法!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是她现在仅有的依仗,失了他的欢心,她的处境可想而知,她母亲姐妹的处境可想而知!

犹豫半晌,若瑶垂下头声若蚊蚋地道:“我怕……将军心意难测……”

赵凌猛地睁开眼睛,眸光凛凛地盯着若瑶,仿佛要一寸寸地瞧进她心里

他眼神并不凶狠残忍,浓黑如墨的眸子平静的仿佛没有任何内容,可若瑶被他瞧着,竟有种大毒日头穿着单衣进了冰窖的感觉,森冷透骨。

若瑶虽未跟他对视,却感觉到重重压力。心底细微的连她自已都忽略的想法,似乎都暴露在赵凌的目光下,

一抹近嘲讽又似自怜的苦笑慢慢爬上若瑶的唇角,兵行诡道,想哄骗赵凌这种身经百战的人谈何容易?她的道行还浅薄了些!

弯腰折身,把自已放低到泥里任人践踏,这就是仰人鼻息的苦处与不得已!

若瑶嘴角含笑,但笑意却未抵达眼底,笑容中有一种刻骨的孤寒,沉寂得仿佛没有了生气,心如死灰的感觉……

赵凌皱紧眉头,“以后不许这样笑!”

若瑶诧异地抬头,似乎瞧见赵凌眼中一闪而过的叹息。

瞥见若瑶裙角下露出来的褐色小牛皮靴尖,赵凌心中掠过些许满意,这个女人还算懂得好歹!

“你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

开怀大笑?

是那种发自肺腑直达眼底的笑容吗?不知怎地,若瑶突然想起初次见到姜承宇时,姜承宇那灿烂夺目的笑容,那才是开怀大笑吧!

那样肆意忘情的欢笑,她曾经有过吗?

在半山腰跟东阁嬉戏时的欢笑,也不过是困在笼中的鸟雀偶尔震翅的鸣叫,根本算不上开怀大笑!

看着若瑶茫然的样子,赵凌语声缓和了些,“你上一次痛哭流涕是什么时候?”

若上一个问题让若瑶心存戚戚,这个问题几乎令她失笑。

只有受人宠爱的女子才有资格把心中真实的情绪表露出来吧!

无人怜爱,又哭给谁看?

嫌恶她的只会更加嫌恶,并不会因她痛哭而罢手,不再欺负她

怜悯她的只能陪着她一块伤心,多一个人伤心而已,并不能改变处境。

不喜欢这种被人步步紧逼的感觉,若瑶抬起头正视着赵凌的眸子,“哭与笑只是一时的情绪罢了,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难道将军认为可以凭此退敌?”

赵凌挑了挑眉毛,“孔明笑摆空城计退司马十五万大军;四野悲声乱霸王军心,逼得项羽乌江自刎,这难道不是哭与笑解决问题的实例?”

没想到这种近乎于狡辩的话会从冷峻的赵凌口中说出来,若瑶有点不相信地抬眸瞧着他,正遇上赵凌瞧过来的目光,眸光闪动带着一点戏谑又带着一点鼓励。

若瑶愕然,这个传闻中森冷无情的男人竟在试图展现他柔和的一面,让自已消除对他的恐惧?

像她一样,他也在为拉近俩人之间的距离而努力?

这个发现如骄阳掠过冰河,霎时间令若瑶的心中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油然对赵凌生出亲切感。不管未来如何,这个男人起码对她有足够的尊重,单凭这一点就不枉她将后半生托付给他!

“将军雄才大略,博古通今,我佩服至极!”若瑶莞尔一笑,口中的自称已不自觉地亲近起来。

赵凌心情也莫名好起来,却故意板着脸道:“你又在胡乱吹捧我?”

“不敢!不敢!我是实话实说!”若瑶忽地没了顾忌,吹捧的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平素最恨别人欺骗,这会明知若瑶没说实话,赵凌却丝毫没感觉到恼怒。语气中竟带了淡淡的笑意,“自作聪明!”

又是这一句?

看来她要顶着这个标签过一辈子了!

若瑶扁起嘴,“真聪明的都成仙得道了,自作聪明才活的久!”

赵凌先是无语,后来竟朗声大笑。原来这个女人也不是死木头一块

听着赵凌从车厢里传出来的笑声,跟在车后的两名侍卫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相同的意思,自家将军要成亲了,心里美着呢!

缩在马背上,几乎冻僵的东阁却不这么想,清冷寡言的四姐在讲笑话?要不然那个冷面神有什么可高兴的?

赶车的金福脸板的一个褶也没有,一双耳朵却支楞着细听车厢里的动静,暗中咬牙万一那个冷面神对姑娘动手动脚,他就把车赶到石头上……

不知道车外的几个人有如此复杂的心思,马车停到西宁候府大门口,赵凌跳下车刚要伸手扶若瑶,瞧见若瑶轻轻摇了摇头,他马上退后两步示意东阁扶若瑶下车。

若瑶还没站稳,忽地从街角冲过来一人一骑。要不是赵凌手疾把若瑶扯到身后,她差点被马匹飞奔带起来的旋风刮倒。

小罗从马上跳下来冲到赵凌跟前,俯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赵凌原本算得上平和的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

风雪怒号,若瑶耳力虽什么,可她直觉俩人议论的事情与茶楼中的那一男一女有关。

管赵凌叫六弟的人,绝非普通人物!

虽然心中有疑惑,若瑶却知道有些话不是她该问的。目送赵凌上马与小罗远去,若瑶转身跨上台阶,就听见背后马蹄声响。

赵凌旋马回来,指着身边的侍卫对若瑶道:“长寿和长喜跟我多年,十分可靠。以后他俩就跟着你出门!”说完也不管若瑶同意与否,扔下两名侍卫纵马远去。

看着苦瓜脸的长寿和长喜,若瑶也是一愁莫展。这可是西宁候府,无端端的多出俩个赵凌的侍卫,让她怎么安置?

吩咐东阁带着俩人去见西宁候,若瑶转身向街尾望了望。

漫天风雪中,隐约只看见两个小黑点在急速消失,她嘴角微微翘起,也许未来的日子不像她想像的那样艰难!

若瑶心中的渺茫的希望还没绽放,一直等在门房的林嬷嬷已迎了出来,神情恭敬地道:“候夫人请四姑娘去趟燕熹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