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人到了,就开始吧。”瑾皇妃淡淡开口,却是不容商榷的口吻。董毕素来知道她的威望,亦不敢迟疑,遂大步跨向高台,宣旨开始。他的拂尘才一落下,便见城口人头攒动,喧嚣之声便是相隔数十里远的万安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自古以来,入宫为妃便是天下女子的希冀,然而一入宫门深似海,这是要历过多少血泪方能明白的。

为首秀女一般不会是大户人家之女,真正的相府千金是要在天子阅尽平庸之色后方才技压群雄,一展芳容的。如此匆匆过了几轮,裕灏皆只是心不在焉的走马观花,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否当真有纳妃之心。

日头渐渐高了,如此来来去去已有百人,被留了名簿的却不过寥寥数人。便是殿前女子再颜色倾城,两个时辰下来也叫人觉得疲了。玉衍余光微微看向瑾皇妃,她身旁仙鹤衔芝紫铜炉上的燃香被风一吹便扬起袅袅烟雾,那女子脸上亦被穿透轻烟的日光映得若暗若明,脸庞笑影淡的如天际薄薄浮云,让人捉摸不透。

回过神时,董毕正跪于秀女排前,手托一方红玉盘道:“德贵嫔知皇上和二位娘娘辛苦,特派人送来一盅参鸡汤,可要奴才呈上来。”

天子眼神微微一扬,不动声色道:“叫你身后女子呈上来。”

众人目光簌簌落于天子所指之人身上,亦连那女子都惊了一惊,抬起一张清丽的脸庞。她人选秀大多穿得极尽妍丽,却唯有她着一件家常的云蓝色锦线收身素裙,用木簪斜挽长发,一望之下便如春深中沾上晨霜寒意的脉脉衰草,清秀柔美。那女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谨慎,将一盅参汤呈给天子之时也不敢贸然抬头。

裕灏眼中仿佛是蕴了一丝笑意,轻声对她道:“你怎么穿的这样素净。”

那女子微微一怔,这才道:“回皇上,民女并非有意怠慢,而是自幼便不喜奢侈。家父常常教导民女,祖宗开下江山不易,切不可忘先人之忧,过度奢靡。”

天子口吻淡淡的,听不出有几成赞许之意:“你父亲是何职务。”

“家父为礼部员外郎何立文。”

“不是很好么。”瑾皇妃轻啜一口茶水,徐徐道,“这样的卑职,皇上也无需担忧什么。”

却忽见玉衍笑靥嫣然:“你手上镯子不错,一直都戴着么。”

那女子所佩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手镯本是玉中最上乘的一种,那颜色清浅如溪水,若不细细留意原本是分辨不出的。她听得玉衍突然发问,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口里缩了缩,又觉大概不妥,这才有些尴尬道:“回贵妃娘娘,此物是民女祖传之物。但若说家中有些分量的,也便仅此一件了。”

玉衍扶了扶发髻上的福字白玉海蓝钗,渐渐敛了笑意:“你很伶俐,本宫才一发问,你便知道本宫意在何处。”她顿了顿,微垂眼睑,“更难得的是,能入得了皇妃眼缘。”

裕灏有些淡漠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瑾皇妃,只扬手道:“下去吧。”

那女子脸上有难掩的诧异与失望之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怏怏而去。裕灏也似倦了,随手指了她身边一个穿着明艳,风格大相径庭之人道:“你留下吧。”

便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却在玉衍回宫之时已然传遍后宫。无人知道起初那穿着素雅的女子是否为瑾皇妃安插之人,然而后妃们却知道,皇妃入眼的人选被景贵妃一语否定。天子的宠爱似乎在发生着偏移,虽然微小,却是可以感知到的。

这也是玉衍第一次同她的正面交锋。

殿选进行了两日,最终也只有十余人被充入后宫。裕灏似乎一直提不起精神,就连新人入宫后的事宜,也是交由两位后妃办理便再不寻问一句。各宫妃嫔见天子对新人不过尔尔,也便放下了一颗高悬之心,对选秀闭口不提。

是夜,明月悬空,深深宫墙下的人影尤显寂寥。玉衍换过一身月白色纱缀绣樱花的轻裙,闲闲捧一卷诗词在手,淡薄的月光在雪白的明纸上映出一层浅浅的影迹,光晕染出玉衍一身清冷的轮廓。她心不在焉地拨弄了一把香炉中的紫绀香,那幽宁的香气便愈发衬得书香袅袅,别有意境。

苏鄂已拟好了小主们的名分,只等着玉衍过目后便呈给皇上。原本是该内务府操办的事,然而裕灏近来仿佛更加多疑了,大抵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不若年轻时的随意张狂,总忌惮身边有谁的眼线,因此大小事宜非得交由信任之人才能踏实。所选秀女的出身也没有格外金贵的,因此只封了常在,答应等等。

二人正说着话,白羽打帘子进来道:“娘娘,德贵嫔来了。”

便见身后德贵嫔穿一身胎羊皮制的串珠绣球花轻袄,甫一进门便叹道:“如今杏花都开了,到了夜晚竟还这样冷。”说着行了礼,坐在苏鄂搬来的长凳之上。

玉衍见她卷了一身寒气,便将炉子推近她,徐徐笑道:“那你白日里来就好了,何苦顶着风头。”

“臣妾听说娘娘才得了闲,心里想着哪怕早一刻来也是好的。”说着脱去身上轻袄,露出浅绛妆花缎面的织彩飞蝶宫裙。她自有了如姩公主后,身形微微圆润了些,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雍容之态,穿起色泽明艳的衣服也别有韵味。德贵嫔坐定了身子,这才道:“何佳氏的事,娘娘当真料事如神。”

玉衍瞥了一眼簿子,轻笑道:“怕是要改口称佳常在了。”

“常在?”德贵嫔眼睛一亮,喜意随之漫上眉梢,“这是好事啊。那日娘娘让她穿的那样夺人眼目,臣妾还以为皇上定然不喜欢花枝招展的,没成想……”

“皇上是不大喜欢穿红戴绿的,然而皇上更加厌恶表里不一的。”玉衍伸手抚着绘仙鹤衔紫芝的琅华瓶,淡淡笑道,“若没有员外郎之女拙劣的小心思,皇上怎会心生不快而选了装扮与其有着天壤之别的何佳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