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已有半年未曾做过梦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快在白色的长廊中穿过。她跑得很急,脚步声很重,“啪哒”、“啪哒”每一步都那么有力。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那喘气声在白色的墙壁上来回荡漾,回放着。猛然间,有汗珠滴落的声音,那身影也随之曳然而止了,像老电影里的镜头,画面粗糙,伴有“嘶嚓嘶嚓”的声响。

她似乎是累坏了,喘了好重好久的气,才抬起头,眼神哀伤地瞟了一眼立她一侧的门。那门如同那面白墙一般死寂冰凉,仿佛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

就在那身影仰头抬眸那一瞬,我的心跳和脉搏都停在了那一秒,仿佛一条海中的鱼在那一刹那被残忍地扔出水面,失去了呼吸。

“青矜……”我的话哽咽在喉中,像得了扁桃体炎的患者,被人扼住喉咙,嘶哑着嗓子。有话说不出,泪却流下了。

青矜的身子立得笔直,默了一会,抹了抹脸上的热汗,似乎犹豫着,但很快伸手推开了那扇白得晃眼的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我皱了皱鼻子,嗅到了淡淡的生理盐水的味道。我一惊,忙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青矜来医院做什么?我皱眉一想,心脏加速跳动了起来。这时门已全打开了,我探身一看,身体顿时跌入了深深的湖底。那病**果然躺着脸色发白的另一个“我”。

我按按人中,又揉揉太阳穴,苦笑着扯扯嘴角。那不是另一个“我”,而是我的尸身。我的灵魂坠落汉朝,而我的尸身竟能不死,这对于我是可喜还是可悲?不过,往深处细细一想,若是这尸身殆了毁了,再次回来对我岂不成了午夜梦回了吗?

青矜一步步踉跄着走到“我”床旁,那感觉就像抽干了水分的海绵,再也没有气力去站去笑。她轻轻跪坐在床边,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又伸手为“我”拂去脸上的发丝,眼里满斟着泪花。

“辛瑗,你看,你的头发又长了许多,脸上的肉都快赶上一头小肥猪了。他们人人都说你已经脑死亡了,没得救了。但我不信。你看,你的头发还活着,你身上的每一块肉也都还活着,你怎么可能会死掉呢?”青矜伸手揉了揉眼睛,也捎走了她眼中的泪花,勾勾嘴角,笑着抓起“我”的手,放在手心,轻轻地搓揉着。她瘦了许多,骨骼清晰了许多,脸上的笑十分凄凉。“今天我去找了李教授……不不……李叔叔……他说…他说等他忙完了这阵子就会来看你的……你可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你会撑到的,对不对?你会开心地醒来,哭闹着缠叔叔给你买各种好吃的……对不对……”她的泪终于忍不住了,一颗颗连成泪河,那温热的感觉滑过她的脸,留下泪痕,也在心中留下了伤痕。她捂住嘴小声地抽咽着,手上青筋突起,全身大幅度地颤动着,一阵又一阵。低头哭了一阵子,她复又抬头,泪已经被抑住了,只是小脸哭得通红。

“昨天……我又给李阿姨打了电话……”谈到我妈,她顿了许久,我也顿了许久。她抽噎着又开了口,带着哭腔,好多字的发音都不清晰,而我却听得真切。“我跟阿姨讲……我们要去西安了……去参观一下茂陵……还要和那边历史系的学生们考察交流一阵子……今年怕是都回不去过年了……阿姨她……相信了……还让我们好好照顾身子……”

心中有一块石头落地了,但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酸痛侵入骨头。鼻子一酸,泪又流了下来。

这是梦吗?

这不是梦吗?

这不是梦!

我全身一个激灵,猛然坐起,却不肯睁眼,只是凭手触到那熟悉的纬布,发出“唰唰”的声响。我重叹了一口气,苦笑着,道:“没想到我竟在梦中回去了。”

我痴念着回忆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似乎想要抓住这个梦。恍惚间,隐约听到窗外远远传来奏乐声,随即是一个女子嘹亮的歌声。

“花开花落无人拾,谁慰我花期已过。

雪下雪停冷我心,你已不能伴我行。

昨日余晖浅浅暖,今夜寒风空空房。

孟婆汤前等一等,稍容妇人看三看。”

是谁在唱挽歌?我轻扯嘴,惨淡一笑,知道外头有人在送殡。“叹红尘风雨路三千,曲终人已散尽,遗世而独立无眠。”我轻叹了一句,从被中抽出还暖着的右手,上翻,细看着手心。那龙凤含珠图早已隐去了踪影,掌心一如既往微湿红润。呆坐了一会,缓缓吸了一口气,继而徐徐吐出,顿觉脑子清醒了不少。昨日见那龙凤含珠图,疑心会有恶事发生,不知道是我内心惶恐,还是这图确实不祥。我轻叹了口气,眼睛一亮,那哀乐!

我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窗前,探出半个身子,遥遥地看着那送殡队伍。见那些人走的是御道,我心中一慌,那棺中之人莫非是一名大人物?再细看那棺竟是上等的黑木棺,一般的大户人家是用不得的。那棺前脚步踉跄地走着一个身穿白色蓑衣、头别白布花的美丽妇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一、二岁。棺中那人想必是她的丈夫,她脸上布满泪痕,每走几步都要倒下,幸得身旁有一个同穿白衣的侍婢搀扶着,才能勉力走过这一段路。想必是哭了一夜,她的眼睛微微红肿了起来。我觉得那侍婢的身形有几分熟悉,不免多看了两眼,但只见她俯首小心地扶着自家主子,看不清相貌。

“前世已错今世悔,来世还愿与君合。”高扬的挽歌将我的心拉回体内,我心中暗暗赞叹,究竟是哪般女子可以将这挽歌唱得如此唯美?一个回头,正对上走在队伍最末的一位白衣女子,看她的穿衣打扮比前头那侍婢更素雅些,便知是那妇人府中身份较次一级的侍女。怕是因这歌唱得极美,才被吩咐随队送殡的。

被那女子的歌声所迷,我也不由地为那棺中之人的逝去而感伤。那妇人不过是一名年轻女子,她那死去的丈夫应也是一名正当壮年的好男儿。一对神仙眷侣这般过早地分离,阴阳相隔,隔着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平阳侯。”我眼一晃,无意触到那黑木

)!看;书’[网最新kanshu*谋。身为大汉太子,刘彻断然不会吃一碗陌生人送来的粥,但心上人所赠就定不会拒绝。若是刘彻依计划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自然是最好,但若是这太子命硬,逃过这一劫,但对所爱慕的女子的猜忌和怀疑也会让刘彻此时此刻心如针刺、坐立难安。只是那歹人没想到,平阳侯成了那场大火中代替刘彻丧生的羔羊,让刘彻的心中比他们预想的痛苦千百倍。

“我姐姐不曾送过太子爷什么粥!”十月依旧直直地盯向他,她的喉咙被那人扼得极紧,有些地方开始泛红。我心中焦急,忙跑上前,陪她们一同跪下,学着十月盯向他,一字一顿地道:“夏大人不是长安令,也并非廷尉,此时有何等权力这般为难两个弱女子?“

夏侯颇愣了会子,一面斜眼看我,一面缓缓松开了扼住十月喉咙的手,十月忙抚着被捏得又红又痛的喉咙,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咳着。

“我不知汝阴侯身居什么要职,只是小女子也知晓圣人孔子曾把这世间的人分为三种:一是修养很好的上等人,其次是修养一般的中等人,最次的是修养很差的下等人。不知在汝阴侯心中欺负弱女子的人该排在哪一等?”我仰着脸站起,鼓着腮帮子,挺直脖子,似笑非笑地眼直直地盯着他。此时的夏侯颇活像一头被人揪了尾巴的黑牛,脸上红一阵,黑一阵,扭身瞪着我。人对牛,理应是我占上风。但当他扬起的手掌离我的脸只有几厘米远时,我才惊觉事情有点不妙,夏侯颇这头牛虽笨却骄傲,是一块石头;而我虽精明处世却手无缚鸡之力,是一颗鸡蛋。

我大瞪着双眼,这一巴掌倏地落下,又猛地被一只强劲却白皙的手截住,我大惊,侧头正对上那一双淡得宛如湖水的双目,心猛然跳了一下,是刘彻。识得是他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竟脸一红,低下了头。

一见是刘彻这般尊贵的人物阻了他的牛脾气,夏侯颇连忙客气地笑了笑,扯扯手,刘彻一松开,他忙收回手,双手抱拳,笑着向他行礼请安:“汝阴侯夏侯颇见过太子,太子千岁千千……”

刘彻伸手摆摆,笑道:“不是在宫中,这礼数也就免了吧。”

夏侯颇愣了一下,似乎想了会子,许是觉得刘彻说得有礼,又忙改口,连连点头,道了几声“诺”。

我低着头,不知道刘彻此时脸上的表情。但想一个男人若心爱的女子被他人所冤只能跪在地上无声哽咽,心里定是有万只蚂蚁撕咬般难受。刘彻此时脸上定是乌云密布、愁雨阵阵。

“你还好吧?”隔了许久,才听到她开口说话,我心中一颤,认定了他是在关心师姐姐。也许我真的是有几分喜欢上他了,也许我又真的是一个小气的女子,我鼻头一酸,心情顿时低落了许多。

可是默了一会子,竟无人答应他。我暗叹了口气,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师姐姐又怎会这么快恢复过来?

“你这个野丫头,太子爷问你话你竟敢不应!”夏侯颇老是喜欢把说话变成尖叫,他眼一怒,扬掌又要劈下来。

“汝阴侯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他的声音依旧十分淡然,却离得非常近。我心中惊讶,忙抬头,才发现他已立在我身前,双目竟细细地看着我。我心头一暖,看到那眼里飘过几缕关切。

我昂着头,神色扭捏,却还是看着他的眼,想了会子,怔怔地问:“太子爷问的人是我吗?”这一话刚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寻思着他的回答,胸口有些发痛。我为什么要问?他若说了不是,我岂不是在众人面前给自己寻了羞辱。他若说是,我心中固然会有几丝欣喜。但欣喜过后呢,我在他眼里依旧不过是一个只会在雪中跳舞的疯丫头。

“除了你这里还有谁受人欺负了?”他轻笑了一下,长指轻抚过我的眼,带走了我眼际旁人还未觉察的泪花。我轻咬着唇,眼睛难以离开他的脸。

“可是师姐姐!”我静了一下,回过神,惊呼了一声,便忙着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看着他目无表情地听完,我又行了个礼,道了一句:“请太子为师姐姐做主。”

他瞟了我一眼,脸色澹然,难辨喜怒。我心中担忧着莫非是当着汝阴侯的面他不好袒护师姐姐?心中一慌,我忙跪下磕头求道:“求太子爷为师姐姐做主。师姐姐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是绝不会做出伤害对自己有情之人的事的。”

十月也来不及多想,慌忙着随我连磕了几个头,道:“求太子爷为姐姐做主!”

看到我们如此执着,夏侯颇似乎颇为头痛。他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长叹了口气,急得叫道:“你们这群女人为何脸皮这般厚?!”他又瞟了眼刘彻,见他只是盯着我们,许是觉得这大汉第二人在此,他一个臣子不好多说话,又气急败坏地摆了一下手侧身“唉”了一声,无奈道:“由着你们去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两双细竹竿似的腿究竟能跪多久!”

“看来都是倩倩把你们给惯坏了。”他从头至尾从未正眼看过师姐姐,但我看得出他眼角的余光里有师姐姐。

我木然地跪着,没有理会,他叹道:“倩倩我自然是相信的,你们两人又何必如此顽固?”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一股怒意传身,没有抬头,只是咬着唇,盯着地面,愤愤然地应了他一句:“那你为何还要让姐姐这般可怜地跪在这些人跟前?!”

他轻然一笑,伸手欲扶我,我发狠地抬头瞟了一眼他的手,语气坚决地吐了话:“我的命是师姐姐捡回来的,姐姐不起,我也决然不会起的。”

他愣了一会子,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轻声笑了一下。“让倩倩跪着,并非我心肠狠毒,不过是她那日找了身子不适这种糟糕的借口来拒我千里,我只是略施惩戒一下。我一个大汉的太子,连教训一个伤了我心的女子的权力也没有了吗,难道还要旁人来代劳?”

我静静目注着他,知道他前半段话是说给我听的,听来竟有几分讨我欢喜的嫌疑。这后半段话显然是给夏侯颇听的,让他不要再来打扰我们。那夏侯颇虽不是聪明人,却也能参透其中意味,此时他定是怒不能言,十分尴尬。

“我……”我刚出声,师姐姐便抢先夺过话稍,脆声说道:“倩倩并不觉得这样跪着很丢脸,只是倩倩对太子虽无太子所期的情感,却也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风尘女子,以太子昔日待我和十月的情谊,倩倩定不会做出伤害太子之事,太子若担心倩倩姐妹俩继续留在长安会滋生不必要的纷扰,倩倩在此恳求太子准许我和十月今日就离开长安,一生老死不复回。”

她说话声音一如既往很轻很美,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迎向众人,嘴角含笑,脸上没有半点畏意。仿佛刚才那个受了侮辱、欺负的弱女子并不是她。

我全身一阵一阵发寒,惊讶地睁大双眸看向她,她抿嘴对我笑了一下,又道:“辛瑗,姐姐要回家乡去了。那儿偏远荒芜,不适合你,你若还愿意留在珍玉坊,我会跟娇姨说上一声,把冰娘给你,你有她照顾,姐姐在这座繁华的长安城中便再无牵挂了。“

“再、无、牵、挂……”我喃喃重复着,那他呢?我忙回头偷眼打量刘彻,他的脸骤然暗了些,但很快走到师姐姐跟前,伸手将她扶起,顿时两人四目相对,我呆呆地看着这名痴男子,不知心里究竟期盼着何种结局。

“也好,走吧。”他双唇微启,微皱着眉,微带着点痛。我心一紧,多了几分不知名的情感。是喜是忧?是喜多于忧,还是忧多于喜?

“谢太子成全。”师姐姐微施了一个蹲身礼,又走了几步,扶起我,然后是十月。她眼角含笑地伸手拂过她的发鬓,娇声嗔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长安的喧哗吗?如今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没有冰娘陪你说笑,也再无辛瑗陪你胡闹,可会习惯?”

十月低头笑了一阵,抬起头撅嘴说到:“姐姐当我是什么人?在我心里……”她轻点胸口,顿了一下,又道。“有姐姐的地方,便是人间仙境。虽然离了冰娘和辛瑗,我心中有万万分不舍,但她们两人相伴,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她牵过师姐姐的手转身面向我,冰娘也走到我身前,四人伸手紧握在一起,我笑吟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望君谨记,只要心相连,天涯也是咫尺。”

十月轻笑道:“还是辛瑗说的话最应景。”

冰娘也道:“姑娘、二姑娘放心回去吧。冰娘一定会一辈子听李姑娘的话,好生照顾她的。”

我吸了吸鼻子,握紧冰娘的手,轻声坚定地说:“我也绝不会让冰娘受欺负的。”

“也请姑娘和二姑娘照顾好自己,以后若是有缘,冰娘一定可以再见两位姑娘。”冰娘斟着泪,朝师姐姐和十月行了一个大礼,我也忙学她。“辛瑗也不会忘了姐姐的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说到这里,四人都眼角沾泪,默了许久。过了良久,师姐姐转身对刘彻行礼,笑着轻声道:“倩倩收拾些细软,下午三时一过便会永永远远离开这长安城,还请太子爷送我和十月一程,倩倩有几句话要对您说。”

刘彻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子,随即点点头,微叹了口气,低声道了一句“也好。”

心想着师姐姐虽从未对刘彻有过男女之情,但女子常易因男子的痴傻和执着而感动。姐姐虽美,却也同样揣着一颗凡人的心。看到姐姐听到刘彻应允后如花的笑颜,我心中止不住地冒苦水,丑小鸭你何时成了渴望抢走公主怀中王子的坏巫婆?

我深吸了一口气,笑对姐姐说:“那妹妹就不相送了。”我拗不过自己,偷偷瞟了眼刘彻,正对上他含笑的眼。我心中本来就苦不堪言,见他一笑,反而有了几分怒意,我撅起嘴,趁姐姐转身吩咐十月去收拾包袱之际,狠狠地瞟了他一眼,他眼里的笑意愈发浓了。真是一个惹人厌的坏蛋,我心中暗暗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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