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雨中幻影

春天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伦敦却依然寒冷。街上的行人仍旧很少,整个城市依然沉浸在一片寂静的萧瑟之中。一个报童穿着破旧的棉衣,在街上一边跑着一边叫卖手中的报纸。如果上帝愿意,他真希望能再爆发一次世界大战。那几年的报纸就比现在好卖多了。时运不济啊,那些有钱的人宁愿花大把的钱去吃喝玩乐,也不屑于把零钱施舍给那些连温饱都得不到的孩子!报童跑着跑着,突然在拐弯的地方和一个人给撞上了。他几乎没看到那个人是怎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四脚朝天了,手里的报纸也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报童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说着抱歉。世态就是这样,穷人的孩子摔倒了,还得自己爬起来跟人家说道歉,不然有钱的人会怪你弄脏了他们的衣服。可就在他转过身子准备去捡掉在地上的报纸时,却发现它们已经被人捡起来递到自己跟前了。

“谢谢您!先生……”报童双手接过报纸一边说着谢谢,抬头想看看面前的这个好心人,却顿时就愣在原地了。

“请问,”面前的那个人低头看着他说,“这里是伦敦吗?”

报童抬头看着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只是愣在那里,机械地点了点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斗篷,风帽拉得极低,几乎看不到那人的眼睛,只能看到没有血色的脸,和两片微启的说话的嘴唇。

“谢谢。”那个人微微笑了笑,把报纸递给孩子,继续往前走了。

报童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走开,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觉得手里的报纸有些不对劲儿。低头一看,报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点燃了!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着火,而是从刚才那个人拿过的那一边开始逐渐化成灰烬,眼看就要蔓延到自己的手上了。报童赶紧把手里的报纸丢掉,报纸就在地上像自燃一样瞬间消失,最后连灰烬也没有了。

春天——正像人们所预料的那样,不是以温暖的春风,而是以冰凉的冷雨——宣告了自己的到来。那几天我把自己整日关在阁楼里,却始终没有想通自己所面临的问题。莉莉·艾施死亡当晚是克罗斯温最混乱的一天。据说她的父母叫着警察风风火火地一起来了,闹得整个街区都不得安宁。当晚我在阁楼里听到下面一阵喧嚣,缩在墙角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艾施先生带来的人砸坏了大厅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后台和化妆室也被他们弄得天翻地覆,剧院里没有一个人敢吭声。院长刚回到家又给打电话叫了过来,被艾施先生指着鼻子破口大骂,扬言如果不赶紧给他们一个交代,他就要放火烧光克罗斯温,让里面所有的人都为自己的女儿陪葬!他的这句狂言还没来得及兑现,更加离奇的事情就发生了。就在莉莉·艾施死后的第二天,他的父母亲被人发现横尸别墅。据警方说报案的是他们家的佣人,打电话的时候说话一个劲儿地哆嗦,警察听了好长时间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赶到艾施家别墅的时候,佣人离开豪宅远远地等在大门外面,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她说自己家的主人肯定是惹怒了魔鬼,才会死成这个样子。警察想问她几个问题,她却一直在那儿胡话连篇,看上去已经疯了。一个警官让她带路,她却死活也不肯再踏进那所别墅一步。警察们无奈,只好自己走进偌大的豪宅去找艾施夫妇的遗体。结果当他们在卧室门口看到两人尸体的时候,吓得都不敢进去,其中一个年轻的探员当场就吐了,尽管那天早上他根本就没吃东西。这些话都是一个家里有亲戚当警察的同事在剧院内部传开的,被人们越传越邪乎,简直就是“血腥玛丽”再世。那个传播消息的人一再声称这绝对是独家报道,警方对外已经封锁了消息,声称艾施夫妇是丧女生悲自杀身亡。而那个见过他们死相的佣人,从那之后就丧失语言交流能力了。

风浪过了好几天才逐渐平息,剧院里的恐慌气氛也有所减退。一个礼拜之后的一天虽然下着雨,可是如果我再不出来透透气,不是被自己的想象吓死,就是会被在阁楼里活活逼疯。

“文海之家”在雨中看起来就像是一间被人遗忘的小屋子(其实自从我来到这个地方起,它就没有红火过)。我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轻轻地推开门进去。店主听到门上的铃铛响,从柜台边抬起头来。当我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的时候,他却只是出于礼貌地对我微微一笑:“欢迎光临,请随便看看!”

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想出点法子调侃他。可我现在明显没有那个心情了。

“您知道的先生,”我有些自嘲地笑着说,“‘醉翁’又来了。请问伊戈尔在吗?”破天荒的第一次,我上来就坦白了自己的来意。我不想再借用任何的理由来掩饰自己了,把自己关起来的这几天,我的心里一直在想着一个人。他就在这儿,他就是我频频造访这里的真正原因。他一直在我的心里,可我之前却总是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这一点!但今天,就在这个觉醒的日子,我冒着雨专程为他而来,就是要告诉他之前一直没有勇气对他说的话:我知道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能够为此放弃什么——我愿意放弃一切跟你走,再也不要追求那些没有意义的虚荣,而是要从此摘下面具和你一起去寻找一条叫做心灵的河流!

“抱歉,小姐,”店主平静地对我说,“这里没有叫伊戈尔的人。”

“他不在?”我说,“店里就您一个人?”

“不,”店主摇摇头,好像从来不认识我似的,“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这个小店里只有我自己。”

我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说,“谢谢您的好意,可我今天状态不太好,所以……”

“不,小姐,我没有跟您开玩笑。”店主一本正经地说,“您恐怕是找错地方了。”

我顿时就不笑了,改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如果是一个不够自信的人,这时候一定会跑到店门外边去抬头看看店名。可是我确信自己不会走错,绝对不会!这里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我闭着眼睛也不会走到旁边的店里!

我站在柜台前盯着他看,等着他突然哈哈大笑,然后像以前那样大言不惭地跟我调侃。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陌生,好像以前从没见过我。

“要是您忙,我就先不打扰了。”我说,“如果伊戈尔回来了,请您转告他……”

“我很想帮您转告,”店主说,“可是他恐怕不会来,因为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来过。”

我顿时就无话可说了,可还是有些不甘心地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一排排的书籍默默地陈列在木制的架子上,仿佛真的没有任何人存在的迹象。

“打扰了。”我勉强地说出这句话,随后低头转身走出了书店。

走在路上,我几乎没有了方向。街上的行人在我的身边冒着雨匆匆地来回穿梭着,我却像是一只透明的影子一样,在人群中机械地迈着步子。我已经忘记了哭泣,可雨水就像冰冷的眼泪一样不停地在我身上流淌。

先是一直和我作对的安娜贝丝被告知是我自己捏造出来的,然后是我一直深爱着的伊戈尔,他曾经是我心灵唯一的港湾,是我不让这座城市把自己吞没的唯一寄托。我曾经为了自己所谓的追求而忽略了他,以为他一直会在那里,等结束了这一切我随时可以回来找他。可是……

不知不觉地,我已经走到了小广场上。天不作美,所有的鸽子都回巢避雨了,小广场上一片空寂。长椅上坐着那个我曾经遇到过的诗人,他正打着把黑色的伞,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看着雨景,就像个天真好奇的孩子,又如同历尽沧桑的老者。

我默不作声地坐在他的旁边,他从伞下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

“您好像很伤心哪,小姐。”

我也想对他微笑,可是嘴角刚**了一下,眼泪就差点流出来。

“先生,”我轻声地问他,“您见到过鬼魂吗?”

“我一直很想,”他说,“但是很可惜……怎么,你见到过?”

“而且还爱上了。”我说,“可是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从我的世界里。”

“如果是那样,”他说,“每个人都见到过鬼魂。他们就这么奇迹般地走进你的世界,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在你的生命里消失。”

“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这样吗?”

“是的。这样我们才能明白什么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可最珍贵的东西为什么总要错过呢?”

“这就是我们的愚笨所在。”他说,“这就是生命。”

我想我明白诗人的意思了。生命的意义就是在失去之后,懂得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而不是在那之前。这就是生命教会我们的方式。

当我走回到“文海之家”门前那条街上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从高空落下,街道两边石砌的店铺小房静静地在雨中接受洗礼,有如被蒙上了一层梦幻的面纱。我站在路的对面静静地看着“文海之家”,此时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初次见到它时的情景:一面流水的玻璃,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身影。现在想想,那个景象或许只是我看到的一个幻影,一个朦胧雨幕中的捉摸不定幻影。我把这个幻影当成了一个真实的人,并无法克制地爱上了他。

“风雨无情啊,姑娘,”身后的花店老板说,“店里一下又冷清了很多!”

我回头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迈步就朝对面的“文海之家”走去。

走进书店我没跟柜台后面的店主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里面的书架前,随意从上面抽了一本书,接着走回来一把将书撂倒了柜台上。

柜台后面的店主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却被我抢先开口了。

“请帮我把书包起来。”我说。

店主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把书拿了过去,转身扯下一块草纸,笨手笨脚地在柜台上开始摆弄。摆弄了半天,他还没把书整齐地包利索。我一直看着他,他则一直皱着眉头。

“您根本就不会弄。”我说,“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以前那个包书很在行的人哪儿去了?”

店主放下手中不成样子的活计,叹了一口气。“我跟你说过了,从来没有过那个人。”

“那我一直见到的就是鬼喽?”我说。

“你既然能见到鬼,当然也能看见它给你包书。这个店里根本就没有在行的人!”

我顿时就无话可说了。这么说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幻想?

“我知道自己的服务态度不好,手艺也差,所以客户想象店里有一个各方面都好的人也很正常!”

“您曾经是个很热心的店主,”我说,“难道你忘了吗?”

店主扬了扬眉,做了个“我有吗”的表情:“那可能也只是你的臆想吧。”说完把包得一塌糊涂的书推到我跟前,“抱歉包得很烂。”

我默不作声地付了钱,拿着那本书走出了店门。

冒着冷雨一直在街上逛着。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好像完全失去了方向,楼房林立的伦敦突然成了一片没有生机的荒原,我迷失在雨幕中,脚下的街道和两边的建筑仿佛都只是雨中的幻影。我就这样一直漫无目的地逛到天黑,直到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不见了,雨幕中只剩下空旷的街道和昏黄的街灯,我才想起来该回去了。可我能回哪儿呢?克罗斯温简直就是个隐藏着死亡危机的鬼城,而且现在已经明显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这么晚火车站应该也已经关门了,不然真想现在就去买一张随便到哪儿的火车票,永远离开这座灰暗的城市。或许我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一个晚上,就会再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想到这心里不由地又用上了一股寒意,似乎觉得这街道上处处隐藏着杀气,仿佛每一座建筑的阴影后面都随时可能突然冒出一个人,冲上来把我给宰了,或者干脆站在原地一枪打中我的眉心。我被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包裹着,不由加快了脚步。可是人们越在害怕的时候,脑子里的那些可怕的想象就越像是真实存在的。这时我就觉得身后有黑影一直潜伏在街道两边,并暗中跟踪着我,好像还不止一个!我真只可以感觉得到死亡的脚步在渐渐逼近,就要在这个寒冷的雨夜将我吞噬。我一边赶路,一边控制不住自己回头看。可怕的是,我好想真的看到了雨幕中的黑影在我的身后快速穿梭着,就好像夜空中呼啸而过的猎鹰,随时都可能俯冲袭来用钩状的利爪我把卷到天上去!

死亡之翼!

我在雨中跑了起来。

跑着跑着,忽听身后的街道上突然“啪”地一声,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躲到了积着雨水的路面上。我心里一惊,赶忙回头去看,深厚的一幕却吓得我立马就停住了脚步。

一个高大的黑影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雨幕中看不清它的样子,可是那惊骇的景象却怎么也不能让人视而不见——就在它的身后,两只巨大的阴影以不可思议的尺度伸展着,然后慢慢收缩,隐藏在了身体的背后。我正看得目瞪口呆,突然身后又是“啪”地一声,我不由地又转过身去。这次的黑影正好落在一盏昏黄的街灯下,接着灯光我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原来伸展在背后的真的是一双令人瞠目的黑色羽翼!那双黑翼落地之后就慢慢收缩了,最后就像隐形了一样消失在背后。

如果不是那刺骨的冷雨,我一定会认为眼前的所见是场幻觉,或者我根本就是在做梦!

可是人们怎么会听见幻影说话呢?

“怎么,”我身后那个高大的黑影先开口了,“不欢迎我们吗?”

“你们是谁?”我大声问,“到底是什么人!”

“哎呦,”这是另一个黑影也开口了,声音明显是个女的,“你不会见了同类也害怕吧!”

“谁跟你们是同类!”我说,“不知道你们是什么鬼东西!”

两边同时传来了肆无忌惮的笑声。

“我们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女的笑着说,一边慢慢地向我走近。

“也是死神。”男的补充道。

这时那女的已经走到了我跟前,抬起一只手悠闲地玩弄着我肩前的头发。

“你和我们一样。”

我抬起一拳想将她的手打开,谁知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像钳子一样紧紧攥住。

我顿时就吓了一跳,她的动作如此之快,我没看到她的动作就被挟住了。而且与此同时,我看到两只手上同时发生了令人惊讶的变化——食指的指根同时亮起了一圈火亮的东西,像是滚烫的铁水在手指上缠绕、燃烧,发出火焰一样的光亮。我惊讶无比,再看那女的,正在阴险地对着我冷笑,一双眼睛像是猫眼一样,顿时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同时嘴角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上翘着。我以为自己的手指要被烧断了,却感觉不到一点烧灼的疼痛,反而觉得她的手冰凉刺骨,好像被蛇缠住一样。

“很美妙不是吗?”那女的笑着说,“你应该心存感激!”

“塔蒂亚娜,”身后那个男的说,“对自己人温柔点儿。”

女人又对我冷笑了一下,我用力一挣,脱开了她的手。

“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大声说。

“跟我们没关系,”男的说,“是你自己的选择。”

“什么?”我大惑不解,转过身去问他,“我什么也没做,你们为什么要找上我!”

“别怨天尤人,”那男的说,“这都是你自愿的。”

我气得几乎笑出来:“我自愿惹上麻烦,自己往火坑里跳吗?我为什么跟自己过不去!”

“为了生存。”男人的回答让我更是哭笑不得。

“狗屁!”我在心里骂了句,虽然嘴上没动,但眼神已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为了生存,你想要生命,想要自由。”男的继续说,“这些你都得到了,但不是白得的。”说着走上前两步凑近我的脸,“你必须为让你得到这些的人效劳,且永远效忠。”

“就像是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吗?”我说。

“从那时起你自己就已经是魔鬼了!”男的说。

“不,我没有出卖自己!”

“可是你选择了牺牲别人。”

“我没有让任何人为我牺牲!”

“是吗?”男人不紧不慢地问我。

我刚想反驳,突然自己就是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我突然想到了葬身火海的母亲,想到了我在戏剧里死在病榻上的Naija公主。难道,那都是我造成的吗?是我的选择葬送了她们?是我为了自己而将她们当做交换的筹码?不!我不愿任何人为我牺牲,我不想那样!

“可是你已经选择了。”男人似乎读出了我的心思,“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要在主人的指使下继续走下去!”

“我没有主人!没有人可以操控我的命运!”

男人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仿佛想给一个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的人一点提醒。

“那你以为剧本是谁写的?”

听了他的话我当场就是一愣,继而睁大了眼睛。

“是谁安排你加入这部戏剧的表演,又是谁送来了剧本?”男的接着说。

“你是说……”我愣了一会儿,看着他问,“剧本作者就是背后的指使者?”

男人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笑。

“他就是幕后黑手?”

“别这么说摩斯大人,没有他就没有你的今天!”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是他让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男人又露出了他那诡异的微笑。

“不,”我用力地摇着头,“我不能受他指使,我的命运绝不能被他掌控!”

“恐怕你一旦选择了加入,”男人说,“就没有权利退出了。”

“你可以尽情享受这种快感,”女人说着,在身后慢慢地向我靠近,“看着死亡之花在自己的手中绽放,那种感觉是多么美妙!”

我刚想转身反驳她,忽觉胸口一紧,低头一看,女人的胳膊已经从背后伸过来紧紧地挟住了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想干嘛,只觉得一股力量把自己硬生生地给提了起来,就像是草地上的一只兔子被猎鹰一把抓到了空中。

“我对那个小白脸这么做的时候,他叫得就像杀猪!”我听到女人在我的背后说。

我一时还没明白她说的是谁,突然间,本杰明·格兰特满脸恐惧的死相就出现在了眼前。怪不得他会死在离剧院那么远的地方,原来他是被这样在高空扔下去摔死的!

一阵排山倒海的恐惧顿时就摄住了我的心。我转眼间就被带到了几十英尺高的半空,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甚至还可以听到女人在我背后阴险恶毒的笑声。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突然猛地一用力,竟然把她的两只手臂给挣开了。一阵蛮力使我瞬间就转过身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另一只手抡起一拳就重重地打在了她的颧骨上。她被我打得失去了平衡,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摇摇晃晃。我打算把她一起拽下去给自己当垫背的,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兽性大发,龇牙咧嘴地就往我的脖子上抓。我看到她的眼里冒出了饿狼一样的凶光,瞳孔的颜色瞬间都变了。看着她的样子我几乎都吓傻了,不过还是本能地作出了反应,蜷起一只腿抵住她的身子,然后用力一蹬把她给顶翻了出去。

不知当时我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空中,当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平地上顶翻一个人的时候,身子已经控制不住地往下坠了。我巴望着下面能有个池塘或者草垛,可是伦敦市区里哪里有草垛啊!当我看到下面冰冷的路面和坚硬的楼房的时候,无数种摔死的惨状就在脑海里迅速闪现。幸运的话我会一命呜呼,再惨一点就是临死前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我不敢多想了,只是本能地蜷缩起身子,使劲抱住脑袋,准备迎接那致命的撞击。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我身子往下坠的那一霎那,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觉得这种高处坠落自己似乎经历过,也是在这种下雨的夜晚,耳边同样也是这种呼啸的风声。可是上帝啊,我怎么会有过这样的经历呢?电光火石之间我也来不及多想,转念的功夫地面家就在眼前了。

首先感觉到痛的是身子的一侧。我就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泥一样巴被人狠狠地趴在了墙上,可是还没完,当我意识到自己其实掉在了房顶上的时候,身子已经顺着瓦片往下滚了。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就滚下房檐继续向下摔去。地面上都是水,我掉下去的时候就觉得摔进了一个水深只有几毫米的游泳池,整个脊背像断了一样没命地疼,五脏六腑像是都被压扁了,头晕得几乎要吐血。那一瞬间我险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可是雨水像冰水一样直往我的脸上浇了下来,睁开眼睛,只觉得有团黑色的影子在周围晃。我咬着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脚步就听到什么东西想猎鹰一样盘旋着从空中俯冲了下来。强忍着浑身的剧痛,我咬紧牙关撒腿就跑。

我就像是只逃命的兔子在街上没命地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周围的街道上冲撞着,路上的街灯不断地被撞碎熄灭,原本昏暗的街道顿时一片漆黑。甚至就连橱窗的玻璃也像瞬间炸开一样玻璃飞溅,响亮的声音不绝于耳,整条街转眼间一片混乱。我就像是个在激烈交火的战场上逃跑的士兵,在枪林弹雨的疯狂扫射中没命狂奔。

跑了不知多长时间,当我一个急转弯跑过街角的时候,转过来却看到雨水像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一样,又像是一张撒开的大网,劈头盖脸地就朝我卷了过来。我躲闪不及,只觉得一股力量推在身上,顿时就被推倒在地。当我仰面躺在地上的时候,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我似乎转眼间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但更加黑暗的异度空间。周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那些混乱的冲撞声和破碎声没有了,仿佛坠入到了一个没有声音的空间里。我从地上站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混沌的世界。说它混沌,因为你就像是透过黑雾看它一样,街道和建筑还是它们原来的样子,但就像是你在梦里看到的,朦胧模糊,让你辨别不出方向。人们容易在梦里迷失方向,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这从未有过的变故让我的心一下紧张害怕到了极点。极度的恐慌之中,我撒开两腿胡乱冲着个方向就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脚步就像在水中一样吃力。难道我这是在做梦吗?梦中奔跑时的感觉就像是两腿灌铅一样,跟现在的情形十分相似。难道我真的是在梦中?还是刚才从半空掉下来已经摔死了,现在的我是在另一个世界游荡?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绝望,只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这个黑暗的世界了,恐怕要就此迷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做一个游荡的孤魂野鬼,在这一片虚无中魂飞魄散。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团亮光。开始我还以为是幻觉,是自己在绝望之中看到的幻象。我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可那光亮就像是隔着一千层玻璃看到的蜡烛,遥远模糊且捉摸不定。不过我还是吃力地迈着步子,集中精力向远处的那团亮光走去。不知为何,我似乎感觉不到害怕了。那团亮光似乎就是我的母亲,在这个昏暗的世界为我指引方向。即使我已经死了,只要想到能和母亲在一起,就算真的死了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我顺着光亮的方向渐渐走近了,看到那仿佛是一个出口,外面就是一个明亮的世界。

光明……

我就像是一个投胎的游魂一样向着那片光亮奔去。

那光亮逐渐近了,近了……就在眼前,光明的出口……我跑着冲出去,感觉就像是突然从一个粘稠滞慢的空间里冲了出来,身子往前一倾,顿觉浑身轻盈,周围的景象瞬间也清晰了起来。我发现自己依然是在夜晚的街道上,路边是昏黄的街灯,空气中是雨后的冷雾。我快速转身看了一眼,发现身后并无异常,一眼到头都是夜幕下的街道,清冷的空气,寂静的建筑。我喘着气,似乎还心有余悸。来不及去想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快速辨别了一下方向,接着迈开步子朝剧院跑去。

一口气跑回克罗斯温的时候,我的两条腿几乎都抽筋了。黑暗中我勉强撑着走上楼梯,回到阁楼里关上门,就再也支撑不住跌跪在了地上。壁炉里没有生火,黑暗中我觉得寒冷刺骨,就伸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摸到了一团像是衣服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扯过来就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裹着衣服蜷缩在地板上我忍不住就想,外面碰到的那两个蝙蝠一样的人竟说我是他们的同类!还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我到底做了什么?是什么让我走上了这条充满黑暗与死亡的诡异之路?

“别怨天尤人,这都是你自愿的。”一句话突然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自愿的?我自愿做了什么?自从来到伦敦这个鬼地方,几乎没有一件事情是我自愿做的!我被莫名其妙地带进了这座鬼堡一样的剧院里,莫名其妙地被安排了工作,后来莫名其妙地参加了演出,又鬼使神差地成了令人羡慕与嫉妒的故事主人公。这些阴差阳错的巧合之中,好像没有一件是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发展的,而更像是有人在背后指使。现在想想,当我第一次站在克罗斯温门口的时候,看到玻璃门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如同有另一个自己在门的另一面隔着玻璃与我对望。我看不清她的脸,却感觉她的表情仿佛很诡异,似乎是在冲我冷笑,又像是在对我召唤。难道那个时候就有一部分的我想要走进那扇门,进入到剧院之中?再往后想想,虽然我一直没有主动争取过演出机会或是担任主角,但后来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朝着我的意愿发展。我意想不到地成了演员,后来又奇迹般地成了主人公。这一切的背后仿佛有一个暗中操控的人,对我说可以满足我的一切愿望,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我按照他的安排把这个游戏一直玩下去,不管在这其中要害死多少人,自己的生死同样未知……

想到这里我开始害怕起来,越怕就觉得越冷,不由地就把两只手揣进衣服口袋里取暖。手刚伸进去,就觉得一只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半盒烟。我先是一愣,又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我去过本杰明·格兰特的房间,为了寻找线索在那里翻过他的东西。当时我正在翻他的衣服口袋,在口袋里掏出这半盒烟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口有声音,慌忙之中下意识地就把烟盒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从来没抽过烟,不过看着手里顺手牵羊的战利品,心想不如抽一根压压惊。当时我的心里已经一团糟,想都没想就从地上抓过一盒火柴,另一只手从纸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打算先点上试着尝尝。就在我把烟从盒子里抽出来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被一起带了出来,掉在了面前的地板上。我觉得奇怪,就想见起来看看。凭手感像是一张纸片,在中间被对折了一下。随手展开,黑暗中隐约好像看见上面写了什么东西。我又在地上摸索着找到蜡烛,划亮一根火柴点燃放在地上,借着烛光辨别着上面的字迹。受纸片大小的局限,字体写的很小,但很工整:

文海之家书店

贝克大街372C

欢迎光临

可订购

可送货上门

不用看地址,当我认出这是谁的字迹的时候,就已经压抑不住心中的惊讶。我无数次在“文海之家”的账簿和各种标签上看到过这种字迹,而且还亲眼看到过是谁写下了它们!

虽然天色已经很晚了,虽然我刚刚经历死里逃生,但我还是决定现在马上就过去。尽管这个时候店里很有可能已经关门了,可就算要在门外等一整晚,我也要在那里等到天亮!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街道上弥漫着一层白色的冷雾。我出了剧院就一口气跑到贝克街,那里的商铺都已经关门了,大街上一片冷清。走着走着,我发现还有一家铺子亮着灯。我加快脚步,期待那就是自己期望的那一家。果然,当我在迷雾中顺着光亮走到那家店铺门前的时候,看到了牌匾上那熟悉的四个字:文海之家。书店果然还没有关门。我推门进去,期望着一进门就会看到伊戈尔站在柜台后面,或者是他在书架旁忙碌的身影,亦或者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等着我的到来。

可是我没有在书店里找到伊戈尔,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响,我看到的只是柜台后面的店老板。开始我还纳闷他为什么还没打烊下班,定睛一看,原来是伏在柜台上睡着了。我没有立即叫醒他,而是一个人走进店里,在书架之间转了转,确定里面再没有其他人,才走回柜台前推了推他。推了两下没醒,我还在纳闷一个人趴着怎么也能睡得这么香的时候,最后一下可能推得重了,店老板竟然直接就被我从椅子上给推了下去!我惊叫一声,赶紧趴到柜台上看看他摔得怎么样,一看之下,却顿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店主躺在柜台后面的地板上一动不动,眼睛和嘴巴都睁得老大。我的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赶忙绕到了柜台后面,摸了摸店主,发现他的身子已经凉了!我不禁骇然,看着他那一脸惊恐的死相,距离我上次离开书店还没超过半天的功夫,店主怎么就已经死了呢,而且身体已经凉透,说明死了不止一会儿。到底是谁杀了他,他又怎么会是这种恐怖的死相呢?

我心里一个激灵,突然想起本杰明·格兰特和莉莉·艾施死的时候也是满脸惊恐,双目圆睁的样子!难道杀死店主的和杀死他们的是同一个人?会是那个幕后黑手吗?是那个隐藏在背后操控着一切的人?到底是谁?是那个作者?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杀店主呢?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本杰明·格兰特的那张纸条,不由地把它从口袋里又拿出来看了看。

文海之家书店

贝克大街372C

难道这一切也和这家书店有什么关系吗?我不由地又开始担心起伊戈尔,他到底原本就是个鬼魂,还是后来被那些人给杀死了?我想着他的样子,回忆着和他在一起时的情景,这一切是那么真实,他又怎么会是一个鬼魂呢?难道是他后来被那些人杀死了,店主出于害怕或者是受到威胁而不敢说出真相,也或者伊戈尔还没有死,只是被迫逃亡。如果是那样,他的处境就非常危险!看着死去的店主,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报警!书店里没有电话,我必须马上跑到警局去。可是如果伊戈尔还活着,我怕他万一回到店里会有危险,所以打算在柜台上给他留一张纸条。我站起来一把抓过纸笔正准备写字,突然发觉柜台上有什么不对劲。仔细一看,发现木质的桌面上有一片似乎是被烧过的痕迹。奇怪,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我开始以为是店主点烟的时候不小心烧坏的,转念一想,好像没看到过店主吸烟。那这痕迹是……我低下头凑近了仔细观察,却惊讶地发现,那痕迹竟然是一只手掌的形状!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人么人的手掌会烫到把桌面都能烧坏?想到这,我的心里猛地一个激灵。因为我突然想到,刚才在街道上袭击我的那两个人,他们的手上会发出火焰一样的光!难道……

无边无尽的恐惧瞬间将我重重包围,我哆嗦着抓过本子在背面用力写下几个大大的字:

这里危险

快离开

我把本子摆在柜台上最前沿的位置,然后转身就往外跑。可是刚转过身子,眼前的一幕让我立刻停住了脚步,睁大了眼睛站在原地。

面前的店门像是被火烤了一样,木质的门板像是在无形的火焰中燃烧,不断发出烧柴一样的声音。奇怪的是它并没有着火,门板就像自燃一样眼看就要被烧成一堆木炭。

我被眼前诡异的景象惊呆了,根本顾不上多想,纵身跳到柜台后面,用尽全力把好几英尺宽的柜台推过去挡住门,然后也顾不上店主的尸体,转身就往店的里面跑。可是书店就这么小的一块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呢?情急之下我在书架之间乱串,却无意发现原来书架的后面有向上的楼梯!来不及多想,我迈步就跨上了台阶,噔噔噔地向着上面跑去。原来店铺的上面还有一层,我在黑暗中摸到一扇门,发现竟没上锁,随即打开一个闪身就躲了进去。

我倚着门蹲下,想听听楼下有什么动静。可是我的心跳得厉害,根本就听不到其他声音。我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周围一片寂静。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始终没听到任何声音。

我站起身来,准备打开门出去看看。可是我的手刚放到门把手上,就听见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我赶紧缩回手,把耳朵贴在门上。那声音很小,好像是有人在楼下的店铺里走路。没听见柜台被挪开的声音,那人很有可能是越过柜台直接进来的。只听那人在店里走走停停,脚步声时断时续,好像在徘徊着找什么东西。我紧张地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心里一惊害怕到了极点。可是楼下的声音没多久就消失了,好像闯入者已经离开。我松了一口气,一颗高悬着的心也随即放了下来。不过今晚我恐怕是不敢再出去了,便试着看能不能把这门锁上,打算在这里躲上一晚,天亮再离开。用手在门上摸索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种更可怕的声音,这种声音迫使我立马就停下了动作,惊恐得当场就僵在了那里。那是有人上楼梯的声音!那脚步声很慢,一步一步的,每走一步都踩得木质楼梯吱呀作响,每响一声就像是在我的心上重重地揪了一下,听的人胆战心惊!我捂住嘴巴强迫自己不能叫出来,那种步步紧逼声声刺耳的声音简直就是一种能让人发疯的煎熬,就像是死神的脚步渐渐逼近一样,让人紧张得几乎窒息。我使劲捂住自己的胸口,生怕狂跳不止的心脏会突然从里面蹦出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不由地离开那扇门,慢慢地开始往后退。

我看了看四周,想跳窗逃跑,却发现这间屋子根本没有窗户。一阵绝望迅速将我包围。这时我已经推到了墙根上,倚着墙壁紧紧地盯着那扇门。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我甚至可以透过门板看到一个黑影立在那里。死神就站在门外。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死亡。

我闭上眼睛,心里只想着一个名字——伊戈尔。

死亡,会让我们再次重逢,还是就此天人永隔?

我在黑暗中做着最后的祈祷。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我听见脚步声竟然从门口离开了。我听到楼梯上的声音渐渐远去,然后楼下的脚步声走出了店里。

我仍然心有余悸,不敢出声,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屋子里摸索着。不一会儿我摸到了一张桌子,而且很快沿着桌面摸到了蜡烛。我在黑暗中将蜡烛点燃,看到那是一张简单的四脚桌,没有抽屉,也没有任何装饰。我又举着蜡烛往四周看了看,还发现了一张单人床,一口矮柜子,除此之外就是空荡荡的墙壁和屋角,显得简陋至极。屋子里没有火炉,但可能是比较小且不透风的缘故,似乎并不怎么冷。我端着蜡烛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几本旧书,一打叠放整齐的纸和一支钢笔。我翻了翻那几本书,发现使用一种我看不懂的外文写的。书堆底下压着一个本子,掀开一看,里面写的竟然也是外文,似乎和那几本书上的文字一样。虽然看不懂写的什么,可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笔迹。

这竟然是伊戈尔的东西!

这么说,这间屋子就是伊戈尔住过的房间!

我又快速地朝四周看了看,家具很旧了,但是都很干净,室内摆设上没有一点尘土。这说明屋子不久前还有人住,那么我见到的伊戈尔不是鬼魂,他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可他现在在哪儿?是为了避险离开了?还是已经……

不,我无法接受他已经死了的说法!店主一定是在说谎!这里有过伊戈尔这个人,而且现在肯定还活着!

想着想着我的眼睛不由地已经湿润了。揉了揉眼睛,我随手将本子夹在腋下,然后吹熄了蜡烛,轻轻地走到门口。门外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我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楼梯上也没有任何动静。我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走出屋子转身将门关上。可就在这个时候,我一下就愣住了。门上有一处被灼烧的痕迹,痕迹的形状明显是一只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