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每百无聊赖的看着车窗外黑黝黝的夜色,沉默不语。

从她跟赵林说完那两句话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开过口。她妈得了胜利,却并没有放松警惕,反而因为已经做过这样没有底线的事情,更进一步加强了对她的控制。原本母女两人一个在房间,一个在客厅,各不相干。现在她妈和她一起呆在房间里,寸步不离。

中途周禾去接了个电话,是杜宣武打来的。虽说夫妻俩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的说过话了,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很少,但是在女儿的恋爱问题上两人倒是一直很有默契,早早达成了一致。

杜宣武劈头盖脸的问道:“你知不知道女儿恋爱的事情?”

周禾怒道:“你还好意思问我?那个男孩子不就是你们公司的?你怎么连自己的手下都管不好?!”

周禾的质问让杜宣武很不舒服,不过这件事情他自觉理亏,于是只好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每每现在情况怎么样?”

周禾叹了口气,脑子转了转说道:“你平时不关心女儿,难道我也跟你一样?我从每每手机里看到的!她昨天就给我关在家里,我正劝她不要一时糊涂行差踏错!”

周禾故意隐瞒了消息的来源,只是不想走漏了风声引起女儿对她弟弟的反感。却不知道如果她对杜宣武开诚布公,也许杜宣武能够提早发觉周谷那些不单纯的心思,后面的一系列悲剧也就不会发生。

杜宣武长舒一口气,真心实意的夸他老婆:“姐姐,还是你有办法,我就担心小每不听话,给人拐跑了。”

周禾听他叫她“姐姐”,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那是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给她起的昵称,因为她比他大两个月。多少年没有听到他这样喊她了?人都一样,不管是兄弟,父子,还是夫妻,大都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毕竟大事要紧,周禾小小感慨了一下,脑子就转回了眼前的局面上来。原本家里就是杜宣武做主,周禾昨天就想打电话给他,但既怕耽误他工作,又怕电话里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想等他回家拿个主意。

谁知事情不知不觉就发展到这一步,周禾心里忐忑不安——无论如何做母亲的在女儿面前动刀动枪都让人觉得是不祥的预兆。

她问道:“下面怎么办?我看每每好像死心塌地的样子,我真怕看不住她。”

杜宣武在打电话前就仔细斟酌过眼前的局面,想出了若干对策,现在老婆的举措让他对自己的计划更有把握。他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马上就到饭点了,让保姆做好饭,你跟每每先吃饭。回头我派人开车去接你们娘俩,然后你们连夜去天华山。你陪着每每在山里多住些日子。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彻底解决了你再带着她回来。”

周禾点头称是,热恋中的情侣最怕分开,一旦分别的时间久了,再浓的感情也会渐渐淡去。

夫妻统一战线建立之后,周禾开始苦口婆心的诱骗杜小每去天华山。可是杜小每这回除了摇头,什么都不说,让周禾一筹莫展。

最后周禾灵机一动,在吃晚饭时跟杜小每说道:“每每,原本妈不想说的,可你这个样子妈看了心疼,决定还是告诉你。”

周禾说着拿眼去偷觑女儿,看到只喝了点汤什么都不吃的杜小每只是傻傻的坐在一边,既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她这回是真心疼了,趁自己没后悔赶紧把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完:“我跟你爸下午在电话里商量了一下,我们不想让你吃苦受罪,可你又非要跟那个赵林好,我跟你爸实在没办法——你爸让你跟我去天华山求个签,你也知道天华山的菩萨是最灵的——如果菩萨说你们能在一起,我和你爸也不拦着你;如果菩萨说你们要分开,你也不能再跟我们寻死觅活。好不好?”

杜小每听到赵林的名字,呆滞的眼神一动,等听到她妈说完,自己心里也松了口气。

她是爱极了赵林的,如果白天那把水果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一定毫不犹豫的选择撞上去。其实她也并不相信她妈会因为她和赵林的事真的割了脖子。但是鬼使神差的,她就选择了她妈的动脉,而不是赵林。

这让她有些羞愧,似乎这种选择玷污了她的爱情。可莫名其妙的是她居然又有些心安理得,似乎她还并没有做好因为一个男人和家庭决裂的心理准备。这种想法让她如坐针毡,一刻不停的在内心默默忏悔。以至到后来,她对她和赵林的感情也产生了疑惑——她到底爱的是他,还是爱情本身?就像长时间反复看一个字,最后会觉得这个字如此陌生,居然象不认识一样。

去天华山求签,看上去象是一个好主意。至少她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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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都有台阶可以下,并且将最终的选择向后推了推,好让她能够彻底看清自己真正的想法。

天华山离小城大概三百公里不到的路程,是著名的佛教圣地,当然商业化的程度也相当惊人。据说有些小点的寺庙,前头烧香拜佛,后头妻儿老小一应俱全,主持大人已经沦为一个职业,为的只是信徒的香火钱。即使大的寺庙,最多的也只是供人膜拜的佛像和装游客香火钱的箱子。

到天华山的路前两百公里都是高速,后面几十公里却要在山里穿行,经过九拐十八弯才能到山脚。

夜晚的高速公路象是一头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一辆接一辆的把自投罗网的大小车辆一口吞下。公路两边的钻天杨象是尽责的哨兵,在轿车雪亮的车灯下黑着一张严肃的面孔;又像是怪兽的两排牙齿,只等猎物入口之后便合拢到一处,大快朵颐。

远处村庄间或能看到一两处零落的灯火,孤零零的照在广漠的黑暗之中,只映出周围一点点的景色,转瞬就被黑夜吞噬。入夜之后,高速上的大货车开始逐渐多了起来,老远就能看到两束探照灯似的远光灯,过一阵子才听到货车发动机那吃力的喘息声,象是风烛残年即将咽气的老头子。

及至进了山,车窗外就彻底被安静的夜色笼罩起来,看不见一丝光亮。杜小每百无聊赖的躺在后座上,在狭窄的座位上辗转反侧。她妈给了她一条薄毯,让她在后排座位上睡觉,自己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盯着司机开车。虽然司机是杜宣武用了四五年的老人,经验丰富兼之生性谨小慎微。但她就是不放心。

杜小每坐起身,听着前面她妈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司机聊着时事,以打发难熬的时间。她呆怔怔的看着扑面而来的险峻山崖,还有长在崖边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树,痛彻心腑的想着赵林,他在做什么呢?有没有象我想他那样想我?

赵林正在面对人生中最难攀登的一座高山——他妈陷入了弥留状态——老太太已经无法坐直身体,瘫软的倒在出租车的座位上。唯一能动的一只手紧紧攥着赵林,似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这只手上。

赵林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了,只隔一小会挤出一声嘶哑的“妈”,眼泪始终没有断过,沿着脸孔淌入颈脖,胸膛,洇湿了t恤。他的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好像胸前开了一个无底洞。

他全身冰冷,感觉母亲的手也冰冷。他费尽力气把他妈的手举到嘴边,一口接一口的哈着气,想让他妈的手暖和起来。

路边昏黄的路灯渐次闪过,连成一道死气沉沉的光带。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将车开得飞快,偶尔抬一抬头,从后视镜里望望后排的情形。赵林家的邻居林姨坐在副驾驶上,拿块毛巾堵着嘴,努力让自己的呜咽不要发出声。

赵林看着他妈的脸,那上面出现了一些不祥的紫色斑块,他把脸贴上去试图将那些紫斑蹭去。母亲的脸上有他熟悉的味道,那味道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终将在今天离去。他脸上冰冷的泪水濡湿了母亲的脸颊,他的身体颤抖着,肩胛一耸一耸,象是受了委屈正在母亲怀里痛哭的孩子。

他撕心裂肺的喊着妈妈,不知羞耻的哭着,好像知道未来不管他赚了多少钱,成了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也只能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孤苦无依的走在人生漫漫的长路上。因为他再也没有母亲的陪伴,再也吃不到妈妈亲手做的饭菜,也再也没有人可以不求回报无视代价的爱着他,爱着他的一切好与不好一切疾病与健康一切成功与失败。

他即将失去自己的妈妈了。这个念头让他恐惧的要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装作从来不知道这件事。而母亲的身体正在他的怀中渐渐冷却和僵硬,如果有可能,他宁可用自己的寿命来换取妈妈的阳寿,哪怕一年换一天,他也肯。

似乎感受到他的悲痛,他妈奇迹般的睁开了眼。

“儿啊,我这是在哪?”他妈茫然的扫视了一下四周,看到赵林满脸的泪水,伸出手帮他擦了擦,“我是不是要死了?”

赵林狂喜的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他不好意思的抹了抹眼睛,兴高采烈地对他妈说:“你刚才晕倒了,我打了120半天都等不到救护车,还好林姨帮着喊了辆出租车来,我正要送你到医院看看呢。”

他高兴的喊着,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妈妈的脸,生怕自己眼珠一错就会再次陷入到那个可怕的梦里——在梦里,他没有妈妈,成了一个可耻的没娘的孩子。

出租车司机和林姨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回光返照,老太太这回怕是过不去这道坎了。

只有赵林一心一意的傻笑着,象是一个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藏的傻小子,笑得前仰后合,没遮没拦,眼泪珠子还在他的脸上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微光。

他妈也笑了一下,伸出手在他头顶上亲热的抚着,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她半搂着赵林在他耳边说道:“儿子你听我说,晚上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感觉赵林的后背一僵,赶忙象安抚婴儿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接着说道:“小每是个好姑娘,她跟你好的时候是真心的,可我们这样的家庭,却是高攀了人家。如果她愿意跟你好,自然是件好事,她要是不愿意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觉得我们家的林子是最好的,谁都配得上,但古人说的好呀,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要是能找个门当户对的老婆,那是再好不过了……”

赵林在母亲的怀里点着头,刚才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那点事真不算什么,他只是想多听母亲说几句话,哪怕是骂他也好。可是出租车狭小的空间里陡然诡异的安静了下来,他只能听到自己细细的喘气声。

“妈?”他试探着小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而一直轻抚他后背的那只瘦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妈?妈?”他的声音大了起来,饱含着不确定的犹疑和亟待爆发的悲伤。

母亲的手离开他的背,滑落到了座位上。他一边喊着,一边费力的转身,拾起母亲的手要重新搭在自己的背上。他一次一次徒劳的努力着,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必迎来那可怕的现实。

前面的林姨已经放开了嘴边的毛巾,大声嚎啕着。他奇怪的看了一眼林姨,仿佛在责怪她吵到了母亲。

出租车“吱”的一声停在了医院急诊室的门口,赵林似乎在那一刹那清醒了过来,他没有要司机和林姨帮忙,一个人飞快的把母亲抱出出租车,脚不沾地的跑进急诊室,大声喊着医生。

林姨追上去跟他说了一句什么,他完全没有听,只是一个劲的催促跑上来的护士赶紧把他妈送进抢救室。

胖胖的林姨哀伤的看了一眼他忙忙碌碌的背影,回到还没有走的出租车上。司机瞅了她一眼,没敢冒失的发问,只说:“去哪?”

林姨叹口气回答:“还是刚才来的地方。我回去拿点东西,到了地方您别走,稍微等我一会儿。我还得回医院。”

“好的。”

林姨很满意出租车司机的稳重,不像那些个嘴碎的,恨不得把乘客祖宗八代的**都挖出来。可是她今晚看了这生离死别的一幕,却特别有倾诉的**。

“这一家可怜啊,老头死的时候孩子还小,现在孤儿寡母的好容易挺过那些最困难的日子,老太太又要去了……唉……”林姨说着想起赵林他妈孤苦的一生,不禁又抹起了眼泪。

“您跟他们是……”司机瞅着眼色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跟他们是邻居,十几年的老街坊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么大的事情还能不互相照应一下?你说是吧。”

“那是,我这一晚上出车,家里也都拜托邻居们帮忙照应着呢。我看老太太下车的时候好像不太好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老太太一直有心脏病,一年得跑好几次医院。这回眼看是凶多吉少了。前些日子老太太就把家里钥匙给了我,说万一有个好歹,让我帮她把寿衣穿上……”

“哟,这恩情就大发了!”司机百忙之中冲林姨竖了竖大拇指。

林姨摆摆手,一脸悲戚的说道:“谁还没有个三灾五难的,能帮一把是一把。这也是给儿孙积福不是。”

赵林一颗心飘飘荡荡,离开了他的躯体,不知所踪。他摁向心脏的位置,空空的一个孔洞,正好是一颗心的大小。从出租车上下来,他的脑子回来了,心却不见了。

缺心眼的都是傻子,就像电影里的阿甘。但是阿甘至少还能奔跑,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医生对他摇头,看着母亲被转进临时病房,看着林姨为母亲换上了寿衣,看着母亲被推进太平间。

他看着医生护士散去,看着林姨对着母亲哭泣,看着夜色渐深渐浓,看着自己渐渐风干。

他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他的手在抖,脚也打颤,浑身都在发抖。

他想要一个怀抱,然而眼前空空如也。他知道,这世上最疼他的那个人去了。

他从此是一个孤儿,没有家,没有亲人,孤独的活在这冰冷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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