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象是在人间蒸发了。
如果不是还有彼此共同认识的人，如果不是他在自己的生活里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如果不是她心头的那个伤口还在不停的流血，杜小每几乎以为赵林只是她在梦中见过的人。
杜小每每天的生活分成两部分。
晚上她得陪着她妈。自从抓奸的事情过后，她妈就不大睡觉，一宿一宿的睁着眼睛，有天晚上她去她妈房间找东西，发现她妈的状况之后差点吓晕过去。带到医院去看，医生说是神经衰弱的症状，给开了一些安眠药。她紧张的把药全藏在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生怕她妈会想不开。虽然她妈精神十足的冲她嚷道：“我才不会吞药自杀！那不是便宜了外面那个狐狸精！还有家里那个负心汉！我跟他们没完！”
一般她妈得到了中午，才会有些睡意。她遵照医嘱，能不吃安眠药最好不吃。每天中午看着她妈躺下睡着，她才能出门，去找那个被她弄丢的男人。
一开始她是漫无目的的到处去找，想起她和赵林曾经去过哪些地方，就去看看，想着他哪天想起她和他的往事，会来走一走。后来失败了太多次，才知道这个办法很笨。小城里一百多万人，在同一时间地点遇到同一个人的几率实在太低。
然后她开始缩小范围，从他身边的人入手来找。她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反正公司里早就传开，他和她是情侣。也有很多人说，他是因为追求她才被赶走的。这个说法让他有了很多的同情者。
很多人认为她的所谓“寻找”纯粹是惺惺作态，闲极无聊。不过幸好她还有一个董事长女儿的身份，其他人多少还是要给她留点面子的，即使做做表面功夫也要随口敷衍她两句才行。她就在那些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试图探听到事情的真相，或者他的下落。
可是每个人都只知道一点点，又都掺杂着自己的观察和看法，还有一大堆小道消息，纷杂繁复众说纷纭的信息让她头大如斗，不知该何去何从。更何况，并不是所有人都给她面子。越是和赵林亲近的人，对她越是反感。
张浩天和伍朝辉是赵林在采购部的死忠，她最早就找他们俩。可是这两个人总是躲着她走，实在躲不过去，言语间就没那么客气了。张浩天和伍朝辉异口同声的说，看他们不顺眼就直接开除他们，反正他们也不想干了。
**磊作为赵林在门店最早的班底，对她更不客气，指着鼻子骂她，说想不通赵林这么好的人怎么能看上她这样的富家小姐，一口咬定是她用恋爱的阴谋赶走了赵林，好安排自己的表哥去做采购部经理。
她没办法和他这些最忠实的下属计较，而他离开公司的过程太快又太过诡异，几乎没有人知道真相。杜宣武是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但是自从出了抓奸的事之后，他很少去公司，周禾又不准他回家，搞得杜小每想见到他都很难。不过即使见到，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问。如果真是她爸赶走了赵林，那她岂不是自投罗网。想必她爸和她妈一样，都不愿意让她和一个穷小子恋爱。
她也不敢再去赵林家。上次那位老大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赵林的女朋友害死了他的母亲，他们非常讨厌他那个大多数人都没见过的女朋友。再去的话，她一定会露陷。她该如何面对他那些愤怒的邻居？
她只好拜托周威去帮她到赵林家那边去打听，可每次的结果都一样——赵林确实搬家了，自从他母亲去世以后，没有人再看到过他。
周威开导她，说赵林可能去外地了，即使他还留在小城，在一个一百多万人口的城市找一个人，不异于大海捞针，这可能真的是天意。连在佛祖坐前求的签都说她“遇望佳音凖在冬，谁知春尽又成空”，这不是天意是什么？言下之意是让她放弃吧。
可她怎么能放弃，那是她的爱人啊。在茫茫人海中好不容易遇见，了解，相爱，相伴。放弃了他，就等于放弃了她的青春，梦想，和唯一的爱情。她不停的拨着他的电话，可他家里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而他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她想过去报警，可是咨询过律师才知道，只有失踪人的配偶、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这些亲属才可以报案，而她，什么都不是。
她已经不再哭泣，因为眼泪没有办法找到他。熟悉的城市，陌生的角落，爱人啊，我已离你千万里。
如果现在的赵林站在杜小每的面前，她也未必能够认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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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他总是随手抓一件t恤穿在身上，下面穿件大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破拖鞋。他的脸上总是一副没有睡醒的神情，眼角堆着没揉干净的眼屎，胡子也有很多天没有刮过，围着他的脸长了一圈，在下颌上已经有半寸长。他的头发遮住了鬓角，油光发亮，一看就是很多天没洗的样子。
这副打扮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很多，消沉的意气加上满身的酒气，让人无论隔着多远看到都要捂鼻绕道而行。
其实他并没有离开小城，只不过从城南搬到了城北。
他没有办法回家。家里到处都是母亲的味道和痕迹，只要一看到一闻到，他就受不了。他在城北找了间很破也很便宜的房子，权当临时的落脚点。他每天的生活比杜小每还要简单——喝酒是他生活的全部。
每天起床，他连脸都不洗，直接跑到对面的小饭馆，点两个最便宜的菜，买一瓶最廉价也最烧心的白酒，一个人慢慢的喝。
他不喜欢喝酒，但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让他暂时忘记生活中的那些事情。当酒精流淌在血管里，麻麻的，酥酥的，象是无数只手温柔的抚慰着他。等到菜尽酒干，他付完钱，在饭馆老板爱恨交加的眼神里跌跌撞撞的回到自己狗窝一样的出租房，到头就睡。
他分不清昼夜，也搞不清时间，只是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象一只受了伤的狗，慢慢舔舐着伤口。
直到那一天，他遇见了王卫国。
看到王卫国的时候，他还没有醉。虽然他已经喝了很长时间，但是还很清醒。实际上随着日子的推移，他越来越难以喝醉了，渐渐要变成一个“酒精”考验的好同志。
小饭馆那个胖胖的老板不耐烦的推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人，那人坐在赵林前面一桌，好像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作为一个只能放下七八张桌子的小饭馆，老板最痛恨的除了赖账的，就是赖着不走的，尤其单独一个人还赖着不走的。
鉴于赵林的扮相实在太难看，而且身上总有股说不出的怪味儿，连彪悍的胖老板都不敢随意催他。但相对于赵林，中年人实在是要干净体面太多。于是胖老板毫不犹豫的想要把影响生意的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他边推边说：“哎，哎，我说这位同志，您把这当成自个家啦？我说你醒醒，哎，说你呢，赶紧醒醒啊，我这可不收留醉汉。”
说着他还非常心虚的看了赵林一眼，没想到赵林也正往这个方向看。他顿时吓了一跳，赶紧转过目光看向别处。
赵林的目光正好落在微微抬起头的中年人脸上，他顿时愣住了，这不是王佳的爸爸王卫国吗？他招呼胖老板说：“老板，这是我朋友，你把他碗筷收到我这边来。”说着他去搀着王卫国坐到了自己这一桌。
“好嘞！”胖老板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两个醉鬼居然认得，阿弥陀佛，起码少占他一张桌子。
王卫国给老板推得醒了，看着赵林口齿不清的说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喝酒？”
赵林心说谁有空跟你喝酒，但念着之前王卫国对他不错的情分，请他喝酒也是理所当然。于是把王卫国跟前的酒盅满上，举起自己的杯子说：“王局，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小赵，天……天天来的那个小赵。”
说到天天来，不知怎么舌头一顿心头一痛，赶忙接着说道：“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吱溜”一声，小三钱的杯子顿时见了底。
王卫国眼前重叠的人像终于合在了一起，他拍了拍赵林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道：“小赵是吧，爽快！我没看错人！”
王卫国算是伤心人别有怀抱，能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不亦快哉。对一个失意的人来说，还能有比遇到和自己一样失意，又愿意请自己喝一杯的人更好的事情吗？
两个人你来我往，年龄在酒精面前败下阵来，半瓶酒下肚，两人俨然成为忘年之交。
王卫国酒醉心醒，竖着一根指头看赵林给他杯中倒满甘醇的酒液。那根竖起的指头表示就只再喝一杯，虽然在无数杯前他就已经如此表示。
“小赵，我一直觉得你很不错……有头脑，又肯干实事，值得培养……如果不是我自己不太顺，现在倒可以给你介绍个不错的工作。”
赵林撇撇嘴，拿着酒瓶又给自己满上，夹了一颗花生米说道：“拉倒吧，老王，别说你现在自身难保，就算你春风得意，真给我介绍个工作，我还得看看值不值得去……倒是你，怎么就一个人跑到这穷乡僻壤的破地方喝闷酒？到底怎么个不顺法？”
王卫国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的“不顺”说给一个小家伙听。
赵林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王卫国不说话他也不恼。一个人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想到自己那些痛入骨髓的伤心事，两眼居然飚出泪来。
“老王，我告诉你，家事国事天下事，除死无大事……我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大的不顺心，都比不上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老娘过世了，说没就没了……昨儿个还好好的，早上出门还嘱咐我要按时吃饭，不要抽太多烟……第二天人就没了……”
“人还没到医院就不行了……在车上回光返照还在操心我那些破事……我这个儿子不孝啊，老人走都走得不安心……她老人家还不到六十啊，一天福都没享过……都怪我，都怪我……”
王卫国一怔，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年轻人眼中的眼泪，不知怎的心中唏嘘，伸手帮他倒了一杯酒。
赵林酒到杯干，两行清泪落下。他擦也不擦，多日的郁结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一发而不可收拾。
“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我就是自己作孽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杜宣武的女儿要和我谈恋爱，我居然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天鹅肉是这么好吃的吗……虽然她救过我妈一次，但这也不是头脑发昏的理由啊……”
“结果人家就是玩玩而已……人家玩得起，你玩不起啊……玩到最后家破人亡，这是报应啊……人家有爸爸的公司，有表哥，有马仔，连马仔都是富二代，你有什么……你算什么，屁都不是，居然还想着抱得美人归……”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王卫国听完赵林的醉话，虽然有些地方没有听懂，大概意思也听了七七八八。看赵林双眼发直的样子，明显已经酒劲上头，一首挽歌半吟半歌，听得懂的感同身受，听不懂的觉得他直似月夜人狼。
“杜宣武……”王卫国下意识的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喃喃自语的说道：“在这里也能听到你的名字，还真是阴魂不散……”
两个人又碰了一杯，王卫国也不管赵林真醉假醉，自顾自说道：“我给举报了……说是在你们天天来收购佳城的过程中收受贿赂，谋取不正当利益……他妈的，老子又不是穷疯了，要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搞钱？”
“狗日的杜宣武，真他妈不够意思啊……老子给他帮了忙，一分钱好处没拿，老子落难了，连出来吱一声都不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还有李海寿这个王八蛋，老子什么时候得罪过他？这个时候来落井下石，这是要把老子往死里整啊……”
赵林又清醒了，张着嘴傻乐，指着王卫国说道：“都跟你说了，除死无大事……其他的，都是小事……来来来，喝酒喝酒……”
小酒馆的胖老板一脸忧愁的看着一老一小两个酒鬼，心说这叫什么事啊？有一个就算了，好歹只喝闷酒不发酒疯，这回倒好，遇到知音了！两个人明显隔辈嘛，偏偏勾肩搭背，你一杯我一杯，喝成兄弟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胖老板伤心的抠着指甲，心里算着给这两个酒鬼占了桌子损失的营业额和利润，还有被他们俩吓跑的客人。算来算去悲从中来，恨不得大哭一场。嘿，他还没哭，小酒鬼倒先哭上了，那歌唱的，跟狼嚎似的。
胖老板下定了决心，拎着锅铲就要赶人。走到跟前不禁又有些犹豫，看这鬼哭狼嚎的架势，两个人应该都喝多了。但是酒鬼的战斗力有的时候等于零，可有的时候又跟大力士附体一样。别回头把他这小酒馆砸了，他都不知道跟谁去哭。
锅铲的把子都快捏出油来了，白白胖胖的胖老板还没做最后的决定。就见那个穿衬衫的老酒鬼酒力不支，“轰隆”一声一头栽在桌子上，留胡子的小酒鬼指着老酒鬼嘻嘻哈哈笑了半天之后，冲他招招手示意结账。
胖老板马上将赶人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屁颠颠的跑上去，一脸狗腿的算好了帐，目送架着老酒鬼的小酒鬼施施然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城中村。他这才抹了抹一脑门的冷汗，暗自发誓，明儿个就算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也绝不招待这些个酒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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