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六月,气温已经渐渐高到让人无法忍受。盛夏酷暑以摧枯拉朽的节奏迅速掌管了天气的舞台,只有从遥远的太平洋海上吹来的台风才能使气温略略下降,随后又是新一轮的高温。

在没有风的日子,白花花的太阳几乎把人的汗腺都堵上了。在没有空调的地方,每个人都象是穿上了一件由粘哒哒的汗水组成的紧身衣。人们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皮肤都扒下来一层,好彻底凉快凉快。

赵林在为自己的论文答辩作最后的准备。

艰苦的生活并没有磨损他的斗志,反而让他的斗志更加昂扬。过往的那些痛苦非但没有让他丧失对未来的信心,反而变成了生命的养料,使得他的灵魂之树更加坚固。一次类似涅槃重生的经历,毫无疑问让他更加珍惜当下的美好。

作为中南大学成教院的函授生,论文答辩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决定他是否能顺利拿到那张梦寐以求的本科文凭。

王佳送他的那台电扇正“呼呼”的转着,将凉风送到他的案前。厚厚一摞的参考书和资料跟公务员考试的书籍并排放在桌子上,他写论文写累了就会看一看公务员考试的教材作为调剂。

因为天气太热,他让王佳最近不要再来送饭,跑来跑去的太辛苦了。他买了一箱方便面,作为战斗的口粮。明天就是答辩的日子,终于到了战斗的时刻了。

赵林最后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已经滚瓜烂熟的论文,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走出出租屋,他努力让自己全身心的放松下来。他蹓跶着走到城中村的入口,那里有一个沉默的朋友。

夹竹桃依旧沉默的伫立在城中村入口的花坛里。它的叶片如柳似竹,白色的花朵集中长在枝条的顶端,聚集在一起好似一把张开的伞。花瓣相互重叠呼朋唤友开成一大片,不是桃花胜似桃花。据说夹竹桃即“假竹桃”,就是说它的叶子象竹,而花似桃。

赵林喜欢这种植物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它不挑剔,好养活,有毒,但从不吝于自我绽放。据说它有抗烟雾灰尘毒物和净化空气、保护环境的能力。它即使全身落满了灰尘,仍能旺盛生长,而且花期长达四个月,能从五月底一直开到九月。

他盯着白色的花儿出神,那些花每一朵都是五瓣,象个漏斗似的团成一圈,里面还有娇嫩的花蕊。密密麻麻的花朵让他想起梵高的那副《盛开的杏花》——它们都是一样的强烈。那种新生向上的感觉,毫不遮掩甚至张牙舞爪的生命力,仿佛能让人听见花开的声音——轻轻地绽放,却又像弓箭一样射向远方,柔软的花瓣在碧蓝的背景下既温柔的沉静又欣喜的跳跃。

“在看什么呢?”王佳走到赵林的身后,轻声问道。

赵林看着王佳,她穿着一身如同杏花画作背景一样颜色的碧蓝色连衣裙,轻盈的象是跳跃在山野间的一只麋鹿。他伸出手拉着她的,同样轻声的说道:“没看什么呢。”

夕阳照在夹竹桃的白色花瓣上,象是给这些柔弱娇嫩而又粗野不羁的花儿镶上了一圈闪闪发亮的高贵金边。身旁是急着回到舒适小窝的匆匆人流,间或两声呼朋引伴的高亢吼叫。这一刹那,时光如同波涛拍打在两人化身的礁石之上,溅起一片又一片雪白的浪花。

王佳是来给他送衣服的。前段时间检视过他所有的服装库存之后,她得出一个结论:他没有适合参加论文答辩的衣服。大概女人改造男人的第一步,都是从形象上着手吧。赵林倒是无所谓,论文答辩主要还是要考校学生的学术水平吧。至于衣服,只要不是特别怪异或者破烂,大概都很难影响到导师的打分。

不过在这种问题上,男人一般没有发言权。所以他也只好随大流认命了,何况他一直认为有人帮忙挑选衣服鞋帽才是男人幸福的标志。

论文答辩很顺利,显然导师对于答辩的重视程度和赵林的理解是有差异的。在用了比想象中短得多的时间完成答辩之后,赵林决定在校园里逛一逛。他好久没来学校了,以后除了拿毕业证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回到校园。

成教院偏居校园一隅,虽然占地不小,但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建筑。如茵的草坪脚感很好,赵林兴致勃勃的在中南大学最著名的**林边逛了半晌。可惜由于放假在即,**林没有平时的摩肩接踵熙来攘往,让他的兴趣大减。

路过传达室的时候,他鬼使神差的问了传达室的大爷一句:“大爷,有我的信吗?”

大爷心说谁认得你是哪根葱啊,冲他指了指门口的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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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上面有所有未领取信件的收件人信息。

赵林饶有兴致的从上往下一个个的查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突然他定格了一下,居然真有他的名字!他把自己的学生证递过去,大爷漫不经心的看了看,在一大堆各式各样的邮件中扒拉了一会儿,拿出了他那封信。

赵林拿着意料之外的信,看了看封皮,上面是钟致远的字迹。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他最好的朋友跟兄弟,现在正自我放逐在最繁华的地方,走着一条最艰难的路。可是邮戳上显示的并不是东海,而是一个他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他仔细看了下落款,“腊红县沟里镇楚原村”,这是什么地方?钟致远又为什么会从这么遥远的地方给他寄一封信?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赵林打开了钟致远的信。

“赵林: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来到这个美丽的小山村有一个多月时间了。

首先我要抽你丫的!为什么家里的电话总是没人接?我们这儿手机没信号,只有村委会有一部固定电话,我费老大劲抽空到村委会给你打了几次电话,可总是没人接!气死我了!害我只好给你写信,可又想不起来你们家的地址,只好寄到你们学校了。但愿你能收到!如果收不到,等过年我回去的时候找你丫的算总账!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这是哪,安了安了,我现在就告诉你。

上回你来东海的时候,不是见到了我的同事小楚吗?这里就是他的家乡,腊红县沟里镇楚原村,这里一个村子的人几乎都姓楚。这里果然象他说的一样,交通实在太差了。我先倒了两趟大巴才到县里,然后再坐中巴从县里到了镇上。原本要从镇上去村里只能步行,还好我运气不错,遇到了他们村里派来拉农资的拖拉机,搭拖拉机到了村里。

坐敞篷的拖拉机确实比较拉风,美中不足就是灰太大,我估计那天晚上从我头上脸上洗下来的灰土足有一斤多。还有就是太颠,颠地我骨头都快散架,屁股至少颠成了七八瓣。不过小楚没有吹牛,这里的风景实在是太美了,美到让人窒息。

你能想象瓦蓝瓦蓝的天空上,飘满了一朵一朵白棉花一样的白云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色吗?你知道连绵不绝的黛青色的山峦随着地势的起伏逶迤向前,而半山腰以上都掩映在云雾之中有多美吗?你想看看银链子一样的小溪在山间穿流,而积聚在低洼处的如同碧玉一样颜色的潭水吗?

而且这里的人非常朴实,他们朴实的程度绝对超出你的想象。为了招待我这个远方来的客人,他们把自己家里下蛋的母鸡杀了给我炖汤,把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腌鱼一股脑搬上桌子。早上他们都不吃饭的,却专门为我做了一碗糖水煮蛋,还有一碗飘着浓浓油花的肉汤!

当然我并不是仅仅因为这些才决定留下来的。

原本我只是乘着假期,陪小楚回家乡一趟,你知道我一直喜欢到处蹓跶。可是当我看到他们的学校时,才真正震惊了。

真的,你绝对想象不到这些农村的孩子们为了上学,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山里人家住的都很分散,有的孩子为了上学,天不亮就要起来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还有的孩子家里实在太穷,路又远,中午没饭吃又不能赶回去,就到学校附近的山里摘野果挖野菜果腹。

让我震惊的还有学校的破烂程度。那两间充作学校的房子,看过之后我只能说它们到现在还没倒实在是个奇迹——墙上的裂缝能伸进去手指头,靠外面支根杆子撑着;屋顶有十几处漏水,一到雨天教室就变成了水帘洞。桌子椅子全都没有,靠学生们自己捡来砖头石块垒起来充作课桌椅。

看到这样的学校,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什么叫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没来之前,我无法想象课本里那些祖国的花朵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接受教育!不过即使这样,也不是所有的适龄孩子都能上学。象小楚的两个妹妹,自从他离开家乡,就没有再去上学了。因为这里太穷了,他们也不觉得接受教育、识字念书能有什么用。

小楚的父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大十岁。他们被小楚狠狠骂了一顿,除了原本带回家的钱之外,小楚又拿出一千块钱,告诉他们这是两个妹妹的学费,一定要让她们俩上学。可是两个老人家说,学校里唯一的一个民办教师因为年纪大了,马上要回镇里养老,村上也没人愿意教书,今后上学的孩子们都要到镇里的小学去。可是镇上离村里这么远,孩子又这么小,家里人也不可能为了孩子上学就搬到镇里去,所以村里的大部分孩子马上都要没有学上了。

当时我没说话,你一定也能猜到我动了留下来的心思。但这不是开玩笑,我不但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这些孩子负责。一旦我答应留下来做老师,如果没干几天就受不了要走,那对这些淳朴的人们将是更大的伤害。

后来我到学校找冯校长聊天。冯校长就是前面说的那个民办教师,他兼老师校长保安伙夫等等等等,整个学校就他一个职工。那时候正好放学,我看见他笑眯眯的杵个拐棍,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那十几二十个学生放学回家。

每个经过他身边的学生,都会脆生生的跟他告别——“冯老师,再见!”,他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的挥挥手。他告诉我,要不是关节炎太严重,他也舍不得离开这些孩子,他从二十多岁一直教到五十岁,对这个学校有很深的感情。

冯校长要不说,我绝不相信他只有五十岁。满头的白发,脸上的皱纹比远处的山峦还要密集,走路都颤颤巍巍。第一次见到他,我以为他起码六十多了。我以前只在报纸的宣传里见过这样的民办教师,不过这一次我开始相信真的有人会为了一项事业付出一生的心血,健康,甚至自己的全部。

于是我就留下来了。我一直在追寻理想的路上,当我看到那些穿着破旧衣服的孩子们那一双双纯真稚嫩的眼睛,我感觉那些虚无缥缈的名词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不再是一个个海市蜃楼般的空中楼阁,而是埋进了地里的种子,哪怕再贫瘠的土地,也不能阻止它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从我的宿舍看出去,对面山崖上的杜鹃花正在开放。有的枝叶扶疏,千枝百干;有的郁郁葱葱,俊秀挺拔;有的曲若虬龙,苍劲古雅。花的颜色更是五光十色,多姿多彩。有殷红似火,有金光灿灿,也有深蓝如碧玉,或带斑带点,或带条带块,粉红的、洋红的、橙黄色的、淡紫色的、黄中带红的、红中带白的、白中带绿的,真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

这些映山红和这里的人一样,对这片土地有着异常深沉的感情。无论土地多么贫瘠,山路多么崎岖,它们总是毫不犹豫的绽放,并且不离不弃。

好了,冯校长喊我去上课了。应我的要求,他答应再留半年,不过我怎么感觉他象是一个要压榨完我所有剩余价值的资本家呢。

最后不能不说的是,这些孩子们都很喜欢我给他们上课。他们对大山外面的世界太好奇了,他们迫切的想知道火车怎么在铁轨上跑,飞机如何在空气中飞……”

赵林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全是满山的杜鹃花,而钟致远就站在一丛一丛的花海中冲他微笑。他在微笑中睁开眼睛,由衷的为钟致远高兴。和钟致远相比,他身边的这些蝇营狗苟看上去竟是如此的可笑。

他把目光抛向车窗外面,街上各种车辆和行人发出的轰鸣声迅速让他回到了不堪的现实中。突然他的目光一凝,不远处君再来酒店的一条鲜红的横幅撞入了他的眼帘:“恭贺李庆夏飞燕订婚大喜”。

时间已经快到夏至了,白昼越来越长。太阳像一个眷恋人间的老者,迟迟不肯撒手归去。夕阳亮得如同朝阳,在遥远的西边射出耀眼的光线,让人恨不得往它头上浇上几桶冰水,好让气温下降一点。

李庆和穿着婚纱的夏飞燕站在横幅底下,迎接来参加订婚宴的宾客。赵林很奇怪,居然有如此之大的婚纱,能够将夏飞燕那堪比霸王龙一样的身材装进去。不过跟上次一样,他还是没能看清她的五官。

上次因为距离过远,这次虽然很近,但是准新娘的脸上显然搽了太多的粉,导致五官隐藏在那片白色的荒原之下,只能隐约看见隆起的丘壑。但是化妆师的水平明显不高,竟然没有考虑到气温的因素。而且胖人又爱流汗,纵横交错的汗流在准新娘的脸上冲刷出几道深深的海沟,象是冰川上被凝结的瀑布。

李庆似乎丝毫没有留意到夏飞燕脸上的异状,只是兴高采烈地同每一个前来赴宴的宾客握手寒暄,并摆好姿势合影。

李海寿看上去比他儿子还要兴奋,好像订婚的不是李庆,而是他本人一样。他穿着非常正式的藏青色西服,大红色的领带已经歪到了一边。他笑得如此开心张扬,以致于都没察觉有一丝口涎正挂在他的嘴角,在火热的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