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自古良禽择木栖

惨白,苍寂,落日铺设天地,有心无心地,混成渐上的暮色,和着悲鸣的晚风,是这一年最后的黄昏?最后的黄昏,就不能好一点,哪怕是假装安慰失落之人?

苍天下的楚王宫更是死寂,完全没有新年将至的喜庆气息。墙与墙隔开的宫道上,宫人似蚁,缓缓前进,各行其事。

西南角的这座城楼,正好俯瞰整个楚王宫。

古朴的飞檐下,淡黄色宫装及地,宽大袍袖随风瑟瑟,一起一落。繁复的宫髻,绝美的容颜,凝重肃穆。愁云笼上秀眉,深远的目光延及天边……

天边,沉沉的云堆,灰蒙蒙的峰峦,不能带给她丝毫慰藉,反而加深了她的悲愁。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依然是那个素来雍容而今却苍白的女子,璇玑……

母亲泪落,父亲叹息……

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渐去渐远,想抓抓不住,挽留已不是你能有的主意,这何尝不是人生最大的煎熬?

无力,疲惫,痛心,此外她还能做什么?感叹人生无常吗?人生本就无常,何须更多叹息,以致倾倒最古老的围墙。命运?也许是的,谁也逃不开命中注定。

“王上对我很好。”还记得璇玑说这话时的笑容,娴雅大方,没有破绽,成功地让听者忽视了那笑容背后的辛酸。璇玑的夫君是楚王,担负东楚国的社稷重任,是个不甘寂寞的君王。

璇玑入宫三年,成为他的贤后,劳心劳力,事事为范,步步惊心,只为了成全他,东楚国的王!她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后宫,为他分忧解愁,情愿困在重重围墙之中,忍受思乡怀人之苦。而君王能分给她的爱,又有几分?真的能慰藉那寂寞开放的年华吗?

璇玑并不是天性放达的女子。真正的放达,需要一段痛苦历程,结果却并不一定如人所料,元葳对此深有体会。学着去适应某个角色,总会有心力交瘁的一天。之前并未深刻地理解璇玑,也许是璇玑藏得太好了,扮演得成了习惯,自信能这样一辈子。

但,谁能一直逃避自己的内心?谁也不能!

病早就伏下了,璇玑不肯出声,近半年来楚王朝堂上不顺,她就更不愿让他担忧了。太医说王后咳血已近半年,无论王上如何盛怒,如今已是束手无策。

生下小王子后,璇玑更是憔悴不堪,日夜念叨父母姐妹,楚王只好将他们召入宫。

那日,元葳看过刘奎写给郑宇的信后,沉浸在后知后觉的震撼中。在刘奎军中安排奸细,借北丘军队消灭刘奎,楚王所作所为,令她如此侧目……郑宇出去了一会儿,又回到书房,面色沉郁,拿下她手中的信纸,嘱咐她:“当作什么也不知道。那个让你侧目的人下旨了。王后病得很严重,你和岳父岳母一同进宫。快去换宫装,我送你先去昭郡……”

见到璇玑的那一刻,母女们忍不住抱头痛哭。侯侯也红了眼睛,上前拥住她们。一家人就少了月容。那个素来最受宠爱的侯家幼女,远去了,跟着她叛国投敌的夫君。何年何月能再见她,此生还能不能见到她,都是悬念。楚王最不能满足璇玑的,也就是让她再见一见这个小妹……

望着她半天了,终是不忍再看她瑟瑟的身影,陈其昌叫出声:“元葳。”他本要出宫去,却瞥见了城楼上她的侧影——曾经无比熟悉的,飘逸中隐藏了深深落寞。

元葳缓缓转过身,陈其昌文雅俊俏的脸上淡凝着笑。

“陈兄。”元葳淡笑着,走向他。

“不要站在这里俯瞰,尤其傍晚时分。”陈其昌笑容亲切,如同兄长般宽厚。

一阵温暖袭上心头,熟悉的温度,令元葳恍然。其实,同窗那一年,他看似没心没肺,嘴上常是刁钻和挑战,但每当她失落,总能不动声色给予她关怀和安慰。

她何其有幸,失意的时候,能遇上他。那一年,他追着她叫“元葳君”,仿佛那是他的专利;他与她争论某一问题,往往言情激烈;他逼她愤怒出剑,他与她纵马平川……

元葳看着一身朝服的陈其昌,微微叹息,无论是不是他所愿,最终都是他不能抛弃的,当年那句“志在游学”的戏言,已成过往,即使深究,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了今日,还是要逃避今日。

两人并肩站在楼头,元葳悠淡的声音飘过:“黄昏时,陈兄曾经站在这里俯瞰过?”

陈其昌微微点头,眉宇间的剑气此时收敛了,似叹似笑:“落日融金,站在这个位置看,整个楚王宫就在眼前放大。转身,亘古夕阳,辉煌而苍老。站在这里眺望,远处云岫金山,人显得那样渺小。将落未落的太阳,似一直提醒着我们亘古洪荒……”

元葳有同感,当初在西陵,常与她表哥并肩站在城墙,看到夕照中古殿的壮美。也许没有陈其昌这般的震撼,但斯情斯景足以让她凝神屏息,仿佛整个身心都被摄取,不觉生出臣服甚至顶礼膜拜之感,——就是这样的震撼!当时的她臣服于大自然的瑰丽盛状,只愿配合它的尊严。身边的表哥看着落日消退,却豪情万丈地说:“天沧在我手里,将如日中之阳,而非这日落之规!”元葳记得,当时少年紧闭双唇,一如往昔的志得意满。他并不是和她一样欣赏夕阳,他是在看着落日的沉落,他心中的太阳正自豪地升起。他不是要臣服,而是要凌驾!这大概就是王者的过人之处吧!……

看到陈其昌一脸的惆怅,元葳展颜,轻叹着戏谑:“不想曾经不可一世的陈其昌,也会有自感渺小的时候啊!”

“是。不但如此,似乎还自甘渺小呢,你看!”对着夕阳,抬手做出朝拜之态,他放声而笑。

“呵呵!”元葳也禁不住笑出声,似乎很久没这样笑了,“陈兄是要出宫吧?”

“嗯。”陈其昌领着她下楼去,“刚收到的边境消息,西戎各部已前往向西陵朝贡。”

“哦?你是说,戎族的一半已归顺陵王?”这倒有些出乎元葳的意料。

“正是。自戎族内部分裂,东戎和西戎都陷入困境,已然无南下侵扰之打算。陵王可尽收麾下……”

听到这里,元葳心中一震。如此看来,表哥……从来没有放弃他的大志吗?敛了淡笑,随他下了城楼,元葳站定:“为何收归东戎的,不是东楚国?”

“哈哈……”陈其昌大笑,半晌凝视元葳,“西戎归顺西陵,东戎就不能归顺西陵了?你猜想就因为位置接近,东戎更应该归顺我们东楚,是这样吗?”

元葳自失一笑,并不回答。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个道理,戎族也懂。东楚国力,不足以使远人来归。”

元葳看出他眼中的深深叹息,也知道东楚的混乱不及西陵万众一心。良禽择木,确实应该选择依附西陵。大小诸侯国之间,周边部族与中原诸侯国之间,大抵如此。诸侯国中,各大家族不也是这种准则?利益,是永恒的!何必计较曾经是敌是友?

刘奎呢?他也是良禽择木栖吗?

元葳面色渐沉,终是无奈一叹。也不知这时璇玑醒了没有,父母让她先回来休息一会儿,却哪能入眠?到这高楼来,看看落日发发呆,也该回去了。

“陈兄,我要回去了,璇玑说不定已经醒了。”

陈其昌凝视她半晌,本想叫她注意休息,却还是温和一笑:“我看着你走。”

“告辞!”元葳淡笑着,转身向楚后的寝宫行去。

淡黄色的曼妙身姿终于隐没在宫墙转角处,陈其昌收回视线,转身出宫。暮色渐浓了,宫灯初上。城楼已抛身后,她独立广宇下的侧影仍消散不去。那样的哀伤……本不该属于她。

无论是俊美飘逸的白衫少年,还是风华绝代的东夫人,元葳君或者侯元葳,都只应为四季的鲜花簇拥,笑容娇媚而无忧。

笑语能解颐,此时他能做的,也只是如此吧。暂时忘忧,并不等于能够逃避。王后的病一半由心起,到如今已是大罗神仙难救,妙手回春不医,死神双脚已经临门……

大王能做的,也只是多陪陪他的王后。元葳能做的,只是多陪陪她的妹妹。为臣为友,陈其昌能做的,又有多少呢?

————

求收藏推荐,可怜w,写得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