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了!听到没有?”明勇骝大吼一声,把人耳膜震得嗡嗡响。“像话吗?上边说开会,下边嗑瓜子,一点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

“呸!他娘的,瓜子里嗑出个臭虫来,啥人都有!我呸——”

“像画早贴墙上去了。有组织纪律性也不会把老婆打得死去活来!”

下边一阵嗡嗡,说啥的都有。

“谁?谁他妈的胡说八道?给我站出来!”明勇骝像疯狗一样向台下狂吠。

“算了,算了!开会吧。”任自强息事宁人地,“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先给大家拜个早年,革委会是大家选出来的,今年的工作是有成绩的,也有一些问题。希望大家支持,谅解,祝大家过个革命的春节。”

台下响起了掌声。暂时压下了嗑瓜子声,看来革委会在群众眼中还是可以的。任自强又说:“现在,我宣布:‘批判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现行反革命分子万晓莲大会’开始。”

“把现行反革命分子万晓莲押上台来!”明勇骝大喊一声,万晓莲又一次被押上台,这回谁也没敢给拿椅子。

革委会主任李元方宣读了革委会的决定,万晓莲的罪有两条:一,用带有主席像的纸当手纸,玷污伟大领袖**;二,对转业官兵,贫下中农怀有刻骨的仇恨,放狗咬伤贫下中农,咒骂贫下中农是坏人。根据这些罪行,经革委会和造反团协商决定:一,定万晓莲为现行反革命,交群众监督改造:二,停发本人工资,每月给六元生活费;三,鉴于万晓莲有孕在身,暂时不批斗,待分娩后再批斗;四,白天强制劳动,晚上委托关尚文监督改造。

这时,台下嗡嗡声不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咱队阶级敌人的队伍日益壮大,这日子可咋过呀?”有人接了一句:“如果咱们都成了反革命,那咱一队就是反革命集团,二秃子就成了反革命集团中唯一革命的不反革命了。”

这时有人喊道:“我说不反革命!你他妈的是人养的不是?万晓莲那么大肚子,你不让人家坐,完事又不让人家回去,你想留下给你当妈呀?”

“我日操你娘你给我上来!”明永骝在台上大骂,“你是谁?敢破坏批判大会?看老子不整死你!”

“哎——算了算了!不要激起民愤,有**份。”李元方和事佬似的劝说明永骝,听出骂他的是龚喜明朋。怕二人在会上打起来,忙对任自强说:“让万晓莲回去吧。”

“把万晓莲押出会场!”任自强站起来说:“关尚文,你把万晓莲领回去吧,今天就不用回来了。

万晓莲走后,又宣布革委会改选决定,任自强为主任,明勇骝、姚紫娘都进了革委会。保皇派和造反派都有代表。

人们一听这新领导班子,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冷笑讥讽,但人们回忆关于万晓莲的处理,觉得还是正气占上风,也都觉得心宽。但是,革委会内部的矛盾日益尖锐,对原领导班子的保与斗,成了两派斗争的焦点;对关尚文这个至今没动的人物,也是分歧的关键。最后,决定让原指导员张孔学当顾问,万仁玉戴罪立功,只管机务的技术问题;对关尚文,两派各派一人去辽宁进行外调,摸清他的历史背景。因为两派都知道,轻易动关尚文,将引起全队的风波,也会引起场革委会的注意。特别是在青年人和转业官兵中,对他都很重视和爱护,一般人根本斗不过他。但不动他,对万晓莲又难办,就这样,对关尚文的保与揪成了难题。

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虽然不愿到这苦寒之地,但使命所在又不能不来。尽管来了,也是充满火气而来,带来了遮天盖日的怪风;带来连绵不断的苦雨;更带来了苦不堪言的泥泞……所以人们仍处在灾难中。

关尚文的眼外伤,已发展成白内障,尽管做了白内障手术,但眼球内异物并没取出,仍使他处于伤痛之中。对万晓莲虽然没有批斗,但每次批判会的陪斗,也使他们夫妇胆战心惊。

新的革委会已经不让关尚文教书,又回到机务,他就是在这样的痛苦和伤病中,每天仍忘我得到机务检修,参加排水大会战。万晓莲的身子一天天笨重,仍与牛鬼蛇神一起,干又脏又累的活。好在这些牛鬼蛇神并不比明勇骝他们坏。重活累活都抢着干,不让她伸手,也就累不着她。

就这样,关尚文夫妇终于盼到了儿子的出生,听到了苦难与爱情结晶地哭声,二人沉浸在初为父母的欢乐之中。他们忘记了悲哀,忘记了屈辱,忘记了还有人在暗中算计自己……关尚文难得的几天护理假,全身心地投在妻儿身上。然而,突来的一纸调令,使关尚文不得不丢下妻儿……

就在儿子出生的第六天,妻子还弱不经风时,李元方副主任叫去了关尚文。

“小关,场革委调你去新成立的水利大队,担任油材料保管员。今天就去反修大桥建筑指挥部报到。”李元方的话毫无商量的余地。

“师傅……副主任,万晓莲她……”关尚文刚要说下去,李元方一挥手,看了看窗外。

“去吧,这是命令。……对你们夫妻有好处,没害处。”李元方放低了声音说:“你放心,家里有我,有小红,有任自强,有徐姐这些人,你怕啥?”他看着关尚文又低声说:“不去不行啊!形势对你不利。”

关尚文只好拿起调令,回到家中。

“去吧!李师傅说得对,你要再揪出来,咱就更难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了,能抚养好咱的孩子。”万晓莲苍白的脸上露出坚强而温柔的笑容。她想宁愿自己承担一切,也不愿让丈夫抗命在家守着自己。她明白,由于自己的出身使丈夫已经失去了不少,不能因为照顾自己,使丈夫又有新的罪名,授人以柄。想到这些又说:“我相信我丈夫是坚强的,有魄力,有作为的。到哪都能干好!”

就这样,关尚文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参加了“反修大桥”的建设,住进了河风嗖嗖的帐篷。

“小关!我调你到汽车队你不去,今天调你到大桥,好痛快呀!”水利大队大队长王吉昌一见面就说。

关尚文笑了笑,没说什么。

“尚文弟,调你去宣传部,你不去,这回你已娶妻生子,调你到水利大队,怎么舍得离开西山岛了?”工地宣传干事,广播员曹小芳不悦地说。

“姐姐,别怪我,我不是坐机关的料。”

“小关,你来得对。我调你真怕你推三阻四,在这儿先默默地干吧!”建桥总指挥宋书砚心事重重地说。

关尚文一报到,这些临时调在一起的人,都问这问哪,关尚文想了想说:“各位大哥大姐,你们还不理解我,此一时彼一时啊!”又轻声吟道:

当初商调志难酬,誓用双手创自由;

今日令调重如山,违令妻儿被人揪。

关尚文吟完,叹道:“世态炎凉,难遂人意,违心之举,万不得已。”

众人似有同感,默然不语。

“反修大桥”是一座锁链河上的钢筋水泥大桥。在新百公路的中间,西通新垦,东穿过百湖农场场部,直达乌苏里江江边。是百湖农场与内地连接的唯一通道。这座大桥的建成后,不但对百湖农场的建设和发展至关重要,而且对反帝反修的边防建设有战略意义。为此,各级领导对此桥的建设十分重视,抽调农场各单位的骨干来建设大桥。

这大桥去年已经动工,但因种种原因没有完成,今年五月又重新组成了指挥部,调集力量重新开工。关尚文就是在这时候调入水利大队,进入建桥指挥部,专管油材料。至于是当作骨干,还是有别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此时的关尚文也只有惟命是从了。

中午开饭时,关尚文遇见了想见又不敢见的牟春丫大姐,她是大桥的炊事员,二人相见对视无言。牟大姐已无当年叱咤风云的豪气,而是显得臃肿而疲惫,头发料显散乱,目光呆滞。初见关尚文,一惊,一喜,又一愣。欲言无语,急忙走入厨房。关尚文的万语千言,像被一道铁闸堵在口中,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尚文哪!往事如烟心自宽,是非存心少开言;若得轻松多笑脸,待到雪后见芳颜。此地人多,心多,嘴多,吃饱饭工作为重啊!”宋书砚见关尚文望着牟春丫的背影发呆,连忙轻拍一下他的肩头,轻声吟出几句提醒他,一齐向饭桌走去。

热火朝天的建桥工地,偌大的油材料场地和库房,使关尚文眼花缭乱。他立即投入紧张地查账,清库,对账,发料,进料工作中,无暇再想其它。经过几天的繁忙,终于将库房内外的原材料理出个眉目。

工作再忙,阶级斗争不能忘;时间再紧,运动不能停!

这是一个晚饭后,与天地斗了一天的人们,又开始与人斗了。大桥工地的造反派,又串联在一起,发起了一场揪斗牛鬼蛇神的大会,会议在二号帐篷里召开了。

农场一级的黑五类,胸前被挂着大木牌,一个个被押上板凳,接受批判。

此时,关尚文才知道,原来农场的主要领导,全都在大桥工地接受改造。自杀身亡的机务副场长栾青峰的遗孀牟春丫,也被推上了审判台。她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农场最大的女走资派,女流氓——牟春丫!”关尚文听阵阵口号声撕心裂肺;乒乓拳脚声痛震心房。本想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但手被宋书砚紧紧地拉住,耳边不断地响起宋指挥的“沉着,冷静,自保其身!”的警告,才闭目端坐……

这时,一个身材高瘦,突眼大牙的三十来岁的造反派头头,用鞋带拴着两只破鞋,走上前挂在牟春丫的脖子上,嘴里不干不净地说:“听说牟主席以荒原三枝花之首的美名,换来大破鞋的臭名,不知有没有这双鞋大?”边说边动手捏牟春丫的脸蛋。牟春丫仰头怒目而视,又招来一阵拳脚, 被从凳子上打倒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