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尚文回到家,大狼狗旺旺骨瘦如柴,拖着一条断了的前腿,泪眼汪汪的向关尚文摇尾舔衣。关尚文一阵心酸,拍了怕它的脑门轻轻地说:“旺旺!你受苦了。这是河塘失火,殃及池鱼呀!”他边说边走到门前,见铁将军把门,在老地方摸出钥匙,开门进屋……

中午时分,万晓莲抱着儿子如钟回来了。关尚文见妻子苍白的脸上已无过去那圆润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骨骼分明的轮廓,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但灰暗无神,头发散乱疲惫而憔悴。衣服脏兮兮不似青年妇女,倒像街头的乞丐。

“你回来了?他们终于把你也揪回来了?”万晓莲见了丈夫,无奈地苦笑着说。这笑在关尚文看来,比哭还要让人心酸。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没敢说话,深深地点点头,接过儿子如钟。

这小如钟倒在逆境中活得胖乎乎,圆圆的脑袋大手大脚,活泼而可爱。一双小手在爸爸的脸上不停地划拉,嘴里哼哼呀呀。关尚文不由得亲着儿子的脸蛋,脱口吟道:“老羊赢瘦小羊肥,我妻抚子辛酸泪。”

万晓莲听了丈夫的话,如同得到最高奖赏,眼中滚出了泪珠,脸上现出了红晕,甜甜地笑着说:“谢谢夫君,知我者关哥也!”

“你上班了?”关尚文问。

“从孩子十二天后,我便给食堂烧水,喂猪,这还是徐姐地力争,为了孩子才照顾我的活,不然和其他被揪的人一样啊!”话语间充满了对徐桂霞大姐的感激之情。

“那咱孩子怎么办呢?”

“孩子让陈大娘给看,她像对自己的外孙一样,生怕孩子受委屈。”

“哪个陈大娘?”

“这个陈大娘,就是给咱旺旺的陈大爷的老伴。他家本来住在垦新,不知怎么知道咱在这儿,又听说你不在家,我被揪斗,老俩口便搬来一连,主动帮咱带孩子。”

“这老人带咱这么好,叫什么你知道吗?”

“叫陈里明,也是满族人,老家也在辽宁。”

“有时间我们得谢谢老人,没有这二老……咱这孩子……唉!”

二人正在说话,忽见窗外有人影走过,旺旺从地下站起,口中低哼。

“趴下吧,少管闲事!”万晓莲轻声向狗喝道,就像在喝自己的孩子一样,旺旺不情愿地趴在地上,警惕地听外面的动静。

一连连部,连长李元方等领导,和解放军张参谋在一起开会。关尚文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李元方说。

“连长,我调回一连,前来报到!”关尚文边进屋边说,并把调令交给连长。

“啊!尚文回来了。请坐,请坐!”连长热情地说。

关尚文见任自强、龚喜明、明勇骝、于贵永等都在,还有一名解放军和几位学生模样的兵团战士,都在看着自己。知道是在开会,便说:“不坐了,既然回来了,请安排工作吧。”

李元方看大家一眼没有说话。张孔学说:“这样吧,你先到食堂看看大字报,了解一下咱一连的动向,心里有个准备,工作的事下一步再说。”

“好吧。”关尚文直向食堂走去。

刚到食堂门口,一位中年妇女急匆匆从里面走出来,和关尚文撞了个满怀,关尚文一看竟是姚紫娘。

“啊!是小关?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是被逼的,请你原谅我。”姚紫娘满脸羞愧,连说几个对不起,又轻声说:“如果你能相信我,有空我向你赔罪,在你家,我家,在什么地方都行。”脸上表情十分惊慌,说完匆匆溜走了。

关尚文觉得奇怪,无意中撞了一下,怎么来这么多对不起?向我赔罪,赔什么罪呀?他狐疑地走进食堂。

食堂到处是用报纸写的大字报,大字块。醒目的标题都是“揪出阶级异己分子关尚文!”关尚文心里说:“要降临的终于降临了。”他一张张地看,令他吃惊的是:这些大字报与以往的标语口号不同,不再有谩骂侮辱,而是有理有据摆事实;文笔流畅,论说论证充足,中心论点分论点让人难以辩驳;还有一定的文学修养。尽管这些大字报的内容与事实不符,但在今天,凭这大字报的力度,便可制自己于死地。

关尚文的记忆力是非同一般的,他反复捉摸大字报的特点,尽管署名不同,但出自一人之手。他不得不佩服这些大字报的作者,那高超的想象力,他反复想,这样的大字报,除了新来的兵团战士之外,原来老农场有此艺术功底的,除死去的栾青峰和宣传部长徐凡人,实难找出别人了。他知道,尽管自己与栾徐二人年龄差别太大,但被人们齐名称为“百湖三才子”。今日看来,这才子之名不止三人了。他没被大字报激怒,反而心中赞叹其才。

突然,他停在一张大字报前,站住不动了。这张大字报,与整个食堂里的大字报内容格格不入,没有一个字指责关尚文,而是针对另一个当权者,格调也与众不同,半文半白,内容令人吃惊。遗憾的是没有署名。关尚文似一名落水者看到一只小船,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又在想写这大字报的是何人?

“怎么样?满清贵族的后裔,感想如何呀?还做不做当你的皇亲国戚的黄粱梦啊?”

关尚文正在思索着,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心里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高个子,四方大脸,浓眉毛的青年,正用嘈弄的口吻,引用大字报上的词句跟自己说话,立刻想起刚才在连部,此人也在,一定是位青年干部。

“哈哈哈!”关尚文朗声大笑说:“皇亲国戚是祖先,拥党爱国非空谈;可叹文采含讥笑,有辱文生功底浅。请问尊姓大名?官居何职?好让带罪之人请罪。”

“哈哈!不怪人称你是百湖三才子之一,在此将被揪斗的时候,竟跟我卖弄唇舌,嘲弄兵团战士,胆子不小哇!”高个子青年笑着回敬几句,“本人姓宫名江文,滥充副排长之职。但我提醒你,小心你自身难保,请你三思。”宫江文说完轻吟道:“舞文弄墨刀笔锋,难对荒原屯垦兵;穷追顽凶诬陷事,方保合家勉灾星。”说完用眼示意刚贴出的大字报,关尚文感激地点点头。

“谢谢,罪人牢记忠告,绝不负恩。”关尚文与宫江文三言两语,都已心照不宣,将对方看成了知心人。

“这张此时不可张贴,以免打草惊蛇。”宫江文说完,问道:“记下了?”

关尚文点点头,宫江文立刻揭下大字报,擦去未干的浆糊,叠起放入怀里。

“你认为这些大字报如何?”宫江文指着满墙大字报问。

“很有艺术功底,如能继续深造,定会在文学上有所成就。”关尚文不奉承,就事论事。又问:“是你的杰作?”

“我可没这两下子,我对文学没兴趣。看来你真不该来这里,你何不从文?”宫江文问道。

“自幼立志从文,怎奈生不逢时,运气不佳啊!不知这位大字报的作者命运如何?可别像我一样啊!”关尚文叹道。

“智者见智,愚者见愚。满屋大字报把你写得死无葬身之地,没想到你不恼不怪,反关心起作者来了。你这真与武则天读洛宾王的《讨武曌檄》一样,胸怀坦荡,反爱其才呀!”宫江文不由得敬佩关尚文,又说:“告诉你吧!这些文字出自一位北京来的女学生陈艳明之手,她初三没念完,也来当了知青。”

“呕!不简单。这些文章锋芒随针对于我,但暗含规劝和激励,可见其用心良苦哇!”

关尚文深有感激之意。

一连营房之夜,风清月朗星稀。夜幕中,时有野狼狡狐出巡,窥视可猎之食。可怜善良忠厚的狍子,往往成为野狼的口中食;胆小怕事的野鸡、雪兔,常常被狡猾的狐狸搞得骨肉分离。关尚文看大字报后,夜不能寐,年轻的夫妻久别重逢,本该夜似新婚,然而万晓莲心力憔悴,应负其事酣然入睡。关尚文心事重重,不忍心打扰妻子,强忍又在发作的眼痛,穿衣悄悄地走出屋外,信步走出院门。旺旺忙跟随几步,向前带路,与主人拉开一定距离,警惕地搜寻着前进……

突然,旺旺低吼一声,箭一样向林边窜去。关尚文紧跟其后,在林边的蒿草丛中,旺旺在狂吠,见主人到来,便折回将主人领到蒿草丛边。只见一只狍子脖子流出鲜血,虽然已经断气,但身体尚温,看到狍子临死前挣扎的现场,关尚文不由得叹道:“又是凶恶的狼!唉……弱肉强食。”关尚文叹息着正要拉狍子,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哎呀!”凄厉地哭叫声,震得树叶沙沙作响,在林中回荡,关尚文寻声向营区走去。

“你这个贱货,竟敢管我的事?欠揍!不打死你不知马王爷三只眼。”

关尚文听出骂人的是明勇骝,这小子打骂老婆是人人皆知的,左右邻居是司空见惯,因他凶狠野蛮,都怕惹是非,很少有人劝解。

“我才不管你呢,我是劝你少害人……人家小关儿那儿把你得罪了?……你竟和那窑子娘们……害小万……怎么又想害小关?你……你……你还是人吗?”明勇骝的妻子赵美容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地说。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赵美蓉哭得更厉害了。

“你他妈的懂个屁?不整他能有我好吗?连他奶奶个雄的姚紫娘都后悔了,我不早下手,让她把我卖了,我只有倒霉。”

关尚文本来不想听人家夫妻打架,无意间听到事涉自己,不由得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