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弘德殿听完进讲,御舆行至宫街,忽见长春宫的太监步履匆匆而来,在旁侧与吴书来低声嘀咕。皇帝扬脸一问,道:“怎么了?”

吴书来捡着轻松的话回禀,道:“皇后命各宫主子在长春宫领江宁织造新贡的秋时分例,嘉主子和愉主子不小心跌了一跤,愉主子伤了胎气...”皇帝脸色渐渐沉重,吴书来越说越觉心惊,语气便不自觉的低落。他偷觎了皇帝一眼,暮色笼罩,瞧得并不清楚,只听见淡薄黑雾里,皇帝低沉道:“去长春宫。”

若是在旁处殿宇,如此大事,必定慌做一团。幸而是在长春宫,毕竟为中宫之所,宫人们自持皇后凤仪,虽谨慎小心,却不失镇定从容。皇帝大步入殿,众妃嫔忙起身屈膝请安,皇后从寝屋迎了出来,正欲行礼,皇帝却拂了拂袖,道:“免礼了,嘉妃、愉贵人如何?”

皇后到底屈了屈膝,方款款道:“刚才已让御医瞧过了,嘉妃手腕上有磕伤,旁的并无什么。而愉贵人,她下身见红,动了胎气,怕是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了。”略略一停,又道:“此事臣妾考虑不周,还请皇上责罚。”皇帝往炕上坐了,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皇后不敢隐瞒,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末了道:“舒嫔事后害怕,已诚恳认了错,臣妾命她回寝宫面壁思过,罚了两个月的俸禄,以示效尤。”

皇帝默然无语,颔首片刻,方道:“你处置很得当。”听闻皇帝称赞,皇后心底微微一暖,暗自吁了口气,正要谢恩,皇帝却又道:“为了一匹缎子,使得两宫妃嫔失仪,莫非素日朕亏待了她们不成?”他紧握拳头重重往炕桌上一搁,震得茶碟瓷碗咣当作响,皇后吓得心头猛颤,连忙跪下身,道:“是臣妾管教无方,请皇上恕罪。”

高妃、陆嫔等人见势不妙,率着里外伺候的宫人纷纷跪下,诚惶诚恐的齐声道:“请皇上恕罪。”皇帝不说话,屋里黑压压的跪了满地,皆是噤若寒蝉,连呼吸也缓了半分。忽而一声轻盈剔透的声音传来,道:“皇上。”

皇帝侧过脸,却是青橙扶着海安从里屋出来,她面有苦色,似乎极为忍耐。再一瞧,她脚下颠簸,竟是受了伤。皇帝愣了愣,关切道:“你怎么了?”

青橙嫣然一笑,道:“臣妾并无大碍,拐了脚踝,已经让御医上过药了。”顿了顿,又道:“皇上快去看看嘉主子和愉主子,御医让她们好好躺一会才能行动,都没敢出来迎驾。”

皇帝起了身,提步往里走,青橙轻轻扯住他的箭袖,朝皇后等人努了努嘴,皇帝知道她的意思,返身望了一眼,顿了半会,方沉声道:“都起来吧。”皇后等起了身,忙随之入内。愉贵人胎气动得较为厉害,便躺在**。嘉妃歪在她旁侧的藤椅里,见皇帝进来,两人忙要起身请安,皇帝摆了摆手,道:“躺着吧,不必多礼。”

愉贵人扑簌簌的双眼垂泪,泣声道:“臣妾实在是...”话还没完,已是气咽鼻堵,皇帝倚在床槛上坐着,拍了拍她的手,温声道:“御医说了,并无大碍,往后你小心些便是。别哭了,你一哭,肚中的孩子也跟着伤心。”愉贵人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情意绵绵,越发觉得委屈,抑制不住的抽泣起来。

嘉妃心中阔达,并未将摔跤之事放在心上,笑道:“愉贵人快别哭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今儿你跌了跤,索性龙嗣无碍,往后当知道小心了,总好过哪一天吃了大亏!”皇帝含笑望向嘉妃,道:“此话甚有理。”愉贵人听了,忙从芷烟手中接过温湿的巾帕,抹了眼泪,道:“臣妾也是心有余悸罢了。”

陆嫔隐去唇边淡漠的笑意,温婉道:“可真是始料不及,臣妾眼瞧着纯主子往愉主子身上扑过去,却来不及伸手扶上一把。”皇帝脸上滞了滞,问:“怎么回事?”刚才皇后禀告,只说舒嫔与愉贵人争抢缎子跌了跤,祸及众人,却并未说青橙往前扑倒一事。

皇后慌了神,望了青橙一眼,提裙往地上跪下,道:“臣妾确有见到纯贵嫔往愉贵人什么扑,但并不相信此举是故意为之,所以没敢向皇上明言,请皇上恕罪。”青橙唬了大跳,自摔倒后,其势混乱,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虑前前后后的事,听她们说完,才恍然忆起似乎有人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她跪下磕了头,还未开口,却乍然听皇帝一喝,道:“胡闹!”

愉贵人瞧着皇帝的态度晦暗,不敢贸然替青橙说话,模棱两可道:“纯主子与臣妾素来亲厚,臣妾绝不相信她会待我如此。”陆嫔幽然道:“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话还未完,忽见皇帝望了自己一眼,那无喜无怒的神情,将她骇得半死,哪敢再往下说。

过了半响,皇帝道:“皇后,你是中宫,当以理晓事。”

皇后恭谨道:“皇上教训得是。”皇帝又道:“大屋子的人,既然你瞧见了纯贵嫔扑向愉贵人,自然也有其他人瞧见。你不跟朕说,也不去查根问底,一味的瞒着,待事情没清没楚的传开了,让纯贵嫔还如何在宫里自处?”稍稍一顿,即道:“如果真是纯贵嫔犯了错,朕绝不会偏袒。但若是有人在后头耍什么伎俩,朕也断不能让她受委屈。”

秋日微寒,青橙虽跪在冰冷彻骨的大金砖上,脚踝火辣辣的烧痛,可听着皇帝的一番话,似说到了她的心坎里,连五脏六腑都生起了暖意。她依礼叩首,镇定道:“臣妾并不是有意扑向愉贵人,臣妾适才仔细想了想,隐约觉着好像有个面生的宫婢从我身后过去,然后就有一股重力推向我的腰,我又没得防备,才冒冒失失的扑向愉贵人。”

愉贵人见皇帝到底是护着纯贵嫔,立刻焦急道:“臣妾相信纯贵嫔是无辜的,定是有人想要陷她于危险境地,请皇上明鉴。”

皇帝狠狠道:“朕当然要明鉴,陷害子嗣之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若不好好遏制遏制此等害人之风气,宫中还有无规矩可言?!”

皇后诚惶诚恐道:“臣妾一定追查到底。”皇帝淡漠的看了看皇后,面无

无颜色道:“此事发生在你宫里,若是交由你去追查,恐怕有人不服。”他眼底闪过一丝凌厉,道:“朕会亲自处置,看那背后的小人到底藏身何处!”

说到后面,已是咬牙切齿,众人神情俱凛,跪地齐呼道:“万岁爷圣明。”

既是皇帝督促,内务府办事比平常更利索十分,不到亥时,便已将白天里在长春宫胡乱走动的宫婢全绑了来,又让青橙指认。她记得并不太清楚,指出四个宫婢,却未敢确认到底是哪一个。内务府将那四个宫婢拖到慎刑司连夜拷打,直待天亮了,也无一人肯认罪。

青橙晚上侍过寝,睡在后院围房。天蒙蒙亮,就有宫人叫起,青橙卷起裤腿,海安取出一罐浓黑的药膏,再用银拨子挑了些许,极轻极柔的薄薄抚在青橙脚踝。伤势本就不太严重,昨晚上敷了药,晨起时已然消了肿,只是红紫了大片,摸起来有些疼。

海安担忧道:“再过三日就是万寿节,万寿节后相隔一日便是中秋,主子这脚上的伤若是不好,宫宴庆贺,只怕难以消受。”青橙笑了笑,道:“我正巧说脚上有伤,免了赴宴,倒乐得自在...”小门嘎吱一响,清早的寒风趁虚而入,如霜气般吹得人脸面僵直。

皇帝笑道:“想得倒好!”

青橙忙将裤卷放下,起身便要请安,不料脚踝生痛,一头往前扎去。皇帝几步将她揽在怀里,笑意愈发深了,道:“每次都用如此伎俩,也不嫌老套。”青橙倚着他的双臂,挣扎着坐下,柔柔的望着他笑,问:“你怎么来了?”皇帝顺势坐在她身旁,道:“正要去南书房,见围房的灯亮着,便过来看看。”又低声问:“脚上还疼么?让朕瞧瞧。”

海安屈了屈膝,悄然退至门外相候。

围房逼仄,摆设简陋,两人在屋中簌簌有声,豆大的两盏油灯昏黄黯淡,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映在素白纱窗上,如月下的一抹剪影,摇曳生辉。

离着中秋还有四五日,御膳房虽有例贡的月饼,却多以核桃仁、杏仁、瓜子仁、山楂、猪油和之为馅,青橙贪着新鲜,备了面粉、松子和红豆,又让海安采了今年新开的桂花,取了老梨木雕的月饼模子,宣了厨子到花厅伺候,学模学样的亲手包月饼。青橙是苏杭人,自小就听过苏轼的诗:“小饼圆如月,内有酥和饴。”小时候也随着母亲和姥姥熬煮过豆沙泥。她先用清水将红豆洗净、蒸煮绞烂成泥。再将白糖放入锅中煮成浆,以用筷子能挑成丝为度,至煮沸,才将红豆泥、松子、猪油加入,直待烧到不粘手了,方止。

足足做了一日,到傍晚时分才有两碟成品。青橙亲自捧了送往养心殿尝鲜,皇帝素来不爱吃甜,咬了半口,竟点头赞赏道:“皮脆香酥,油重而不腻,甜咸适口。”思忖片刻,面露讶异道:“你还往里头放了桂花?!”

青橙莞尔一笑,道:“还有玫瑰!”

皇帝点头道:“难怪入口有清香,原是如此。”又叮嘱道:“剩下的你都给寿康宫送去,太后喜食月饼,瞧了你的心意,定然欢喜不已。”青橙答应了,随即往下吩咐。

(中秋节快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