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是个傻子,爱憎分明到如此,清楚地知道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对的,清楚地知道什么该原谅,什么该唾弃。

对于这样一个三观正常的朋友,梅朵与之相交,自然就更随性自然了。

只不过,能够让她脱鞋相待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梅朵用脚趾碰了碰仁青诺布的膝盖:“你……对你阿爸现在是什么想法?”

她可不是故意要挑拨仁青诺布和麦其土司的关系,只是想到以后因为罂粟这个事情,总归是要和麦其土司作对的,便难免想要问问仁青诺布的态度。

因此,她便让自己显得温和了不少。

她的问题都问完了,而仁青诺布还只是显得有些走神不在状态的盯着她的脚。大家都是一进屋就盘腿而坐,没见过谁脱鞋的,而之前大家都在的时候梅朵也是穿着鞋,而等大家一走,梅朵就放开了。

习惯性的坐地上脱鞋。

梅朵的房间里面就是纯粹的要进屋脱鞋,是以没有几个人能有幸进梅朵的屋子里面席地而坐。

见着仁青诺布打量着她的两只脚,梅朵吃吃的笑两声,伸手推他的肩膀:“你看什么呀!”

仁青诺布被推,回了神,注意到梅朵看着他打趣的眼神,两面的脸颊就更是显出了红润。真不好意思,被梅朵发现了。

见他不说话,还难得露出这么一副害羞的表情,梅朵倒是一时起了逗弄的心。

她倒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个男人还害羞呢,尤其是仁青诺布这脸色容易显出来,看起来格外的明显。

“你怎么脸红了?”梅朵“咯咯”地笑着,“脸红什么,这两只袜子跟我的裤腿一样宽大,有什么可看的?”

她越是说,仁青诺布就越是感到窘迫。原本以为自打上次在雪贡家与她共住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以后,他也变得大胆了,但是谁知再一次见面,那胆子又是跟乌龟一样缩回去了,连几句调笑都禁不住。

“咳,咳咳。”

仁青诺布被梅朵呛声,感到难为情的假咳了几声,而后在梅朵笑意盈盈的目光里,还有央兰和丹西,外加蓝宝那个畜生诡异的注视中,抿着嘴。话是给梅朵说得,但是却别开了视线:“呃,那,那也好看。”

只要是她的,什么都好看。

闻言,难得听到这么一句还算作是情话的梅朵停住了继续取笑的念头,眨着眼睛的盯着仁青诺布因为转开头而露出的红红的耳根,就好像从大地内心孕育而生的红,红得沁润,红得灿烂和宛若长生。

“害羞了么?”她轻道。

已经展现出自己正在羞涩中的仁青没有想到梅朵竟然这么乘胜追击,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还要调笑他,登时就感觉他需要堂堂正正的面对梅朵,不应该有这么一副难堪的娘儿们做派!

一扭头,冲着梅朵的小脸就大声道:“谁害羞了!”

梅朵鼓了鼓腮帮子,后瘪掉:“好嘛好嘛,没有人害羞。”

见她这么一副随口说说的姿态,仁青觉得自己遭到了敷衍,遭到了糊弄,正欲张口再表示表示,却不及梅朵嘴快,被抢了先,转移了话题。

“呐,我是问你你对你阿爸现在怎么看嘛?”

话题重新回到一开始本来的问题,仁青诺布一向是大脑反应与实际动作表达速度不相符合,也就是他脑子里面已经知道了现在处于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事情,面前的人在说什么,并且也这会儿想好了应对的举动,但是就是因为那么一些些当年麦其土司醉酒后和土司太太做得好事的因素,他只能睁着眼,却说不出口,动不了手。

正如这会儿,梅朵突然转向了问仁青诺布对麦其土司看法的问题,而仁青诺布的表情和动作还停留在上一个想要彰显出他没有害羞的状态。那就是——

“哼。”

又是哼?

梅朵的反射弧很正常,一得到答案,立刻扶手摸下巴,这个意思是,很不屑喽?

而后,仁青诺布真正的答案才送到耳边:“我只觉得阿爸他真是老糊涂了。”

好!

有这个念头就对了!

一听到仁青诺布认为麦其土司是老糊涂,大逆不道的梅朵在心中立刻竖起了大拇指表扬。不掩饰亲人的缺点,多么正直的傻子。

于是紧接着第二个问题就问到了:“那你愿不愿意取而代之?”

恩?

仁青诺布听着了,脑子里面随便想了想,就分析出了梅朵问这问题的两种意思:一个是梅朵是示意让他去和他阿哥竞争当麦其土司,另外一个就是梅朵真狠心,要把他阿爸干掉,然后他再当麦其土司。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伤害他的亲人。所以仁青诺布嘴巴里面“唔唔”了两声后,果断的摇头。

“不,我不想。”

得到他的答案,梅朵表示实在是在意料之中,想仁青诺布这么一个从来都蒙受阿爸和阿哥无穷关爱的家伙,怎么会想着夺位呢。虽然他现在对麦其土司和大少爷多吉次仁的意见很大,不过那也只是意见罢了,还到不了需要他造反的地步。

如此,梅朵便也不再多问。

商量下来的计划再多,也比不过做实事,梅朵穿上鞋和仁青诺布一告别,就到隔壁回自己屋补觉去了。虽然昨晚睡得还算安稳,但是毕竟不香甜,犯困。

回到了带着香气的房间,这次的补觉,果然更加的好梦缭绕。

脱下外袍,盖上绸缎被子,一沾枕头,顿时年岁不知。

梦里面又重新回到了当年小小的身子奔跑在无垠的宽广绿色草地上,习惯了吃着糌粑的日子,习惯了只能啃着干干的牛羊排,习惯了每日只能生活在充满着酥油味道的世界里。

风吹草低见牛羊,躺在那样可以让所有的烦心事都一扫而空的群山环绕之中,活在那片湿润又干涩的土地上,静静地待在仰头一看便是无比湛蓝和无边遥远的苍穹,便有一股宁静从心而生。生活在这里,这是多么一件虽苦过而又幸福的事情。

可是当头顶蓝得透心润的天空于须臾转瞬之间呼啸变成了万云压空的阴沉之色,一朵朵原本洁白祥和的云彩刹那间变脸,个个都在头顶悬挂着好像尖刀即将落下。远处深蓝头顶亮雪的群山也在眨眼时幻化成了张牙舞爪的恶魔,幻化成了巍然不可摧的高高围墙,就连脚下原本柔柔嫩嫩的草枝也好似成为了一把把竖立的出鞘匕首,映着黑暗的风雨雷电,散发着阴冷的蓝光,所有的一切,都将她困住,都欲在突然之间取她性命!

怎样才能在这最是压迫慎人的情形下,破空而逃,如何才能践踏了脚下这些利刃,砍除那高不可攀的围墙,将天上的黑云一拳打散,一刀劈除掉嚣张肆意的狂雷闪电?

那时,她此前所有心中孕育出的宁静全都消散了,她被迫要承担起带来光明的任务,她被迫要扛起所有保护的重任,她被迫要挡下所有不怀好意的攻击,而当这些被迫全都成为了习惯,成为了自然后,她的心境又变了。她开始想要主动发展那片草原,经过了那样艰难困苦的经历,她已经深深爱上了那片属于了她的土地,属于了她的高山,属于了她的天空,还有属于了她的人民!

在那之前,她从来也不知道她能够有那样伟大的、会令一些人嗤之以鼻蔑视不屑,高叹着“好假好假”的情怀。

但是她却是真的,好真,好真。

她最喜欢那个时候的自己,不是后来的悲天悯人,万众拥戴,也不是当时的如同激战女神与万恶争斗,而是最初,最初的心静宁和。

多想,多想再回到用那个小小的身子自由自在的奔跑。

无忧无虑,随心的游荡在无边的悠闲世界。

多想,多想。

央兰和丹西守在熟睡中的小姐身旁,呼地央兰一愣,眼眶有些发紧的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丹西,嗓子干得都生着燥。

她低低的,声音紧着说:“小姐她……哭了?”

趴在床边的丹西一抬头,果然,梅朵眼角的一滴泪已经滑出了脸颊,留下一道清清长长的痕迹,在被由窗户缝漏出来的光线里,散发着忧伤。

丹西同央兰一般,都是神色一紧,害怕小姐是做了什么噩梦,可是看那面容,却是平静祥和的厉害,连眉心都没有皱起一丝涟漪。

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的泪,而是因为忧伤,而是因为悲戚。

小姐宛若沉睡不起的美人,明明是平身安躺在**,但却因这泪而晕出了浓浓的压抑。

两个侍女都是嘴唇一抿,对视一眼,无声下来。

良久,央兰重重的叹一口气:“小姐她,真是太苦了。”

前十几年,因为痴傻被太太和二小姐一路欺负,好不容易清醒了,以为从此能够悠然舒适的过日子,万万没想到,却又是被这凶悍无良的夫家给气得心闷。唉,何时才能心心安安,真正的欣欣喜喜。

梅朵一觉醒来,只觉得眼角发紧发涩,以为是眼屎多得都要糊住眼了,一边揉着,一边尴尬。两个侍女更加恭心伺候的态度她没发觉,接过丹西接上来的湿毛巾,擦着脸,听见丹西在旁边道:“小姐,查尔斯在您休息的时候就被麦其土司给请走了,他走的时候还带着一马车的山里的破石头,和麦其土司说好了秋天罂粟果实成熟的时候再来,收取果实。”

将脸擦干净,毛巾递回去,梅朵“嗯”了一声。

呐,她忙活至今,也算是终于没有事情干了。被困在麦其官寨里,总不能真的吃完了睡,睡完了吃吧。

得找个事做。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教导仁青学习汉话,就成了梅朵每日的工作,另外,还带着有底子的小旺堆一起。

小旺堆的汉话由于是他的汉族阿爸教的,所以比起仁青的一口鸟语,要显得标准不少。因此,为了鼓励小孩子,梅朵总是毫不吝啬的做出夸奖。

“旺堆真棒,这个音说得不错,再说一次:yang,两声,羊!”

旺堆扯大了嗓门:“羊!”

梅朵笑得更开:“真不错,来,跟着再念一遍,小羊。”

“小羊!”

“恩,对,羊很多的话,就是一群羊,来,念,小羊们。”

旺堆对于大小姐能够亲自教导他,兴奋感日益增加,从来不减:“一群羊,小羊们!”

他音落,梅朵便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连连点头称赞:“不错,不错,说得很标准。”

被冷落在一旁的仁青诺布不服气了,在旁边跟一个小孩子较劲的提高了嗓门:“小娘儿!”

梅朵暼他一眼。

仁青诺布还伸着脑袋等着梅朵摸摸他的脑门呢。

负分滚粗懂吗,去他妈的小娘儿们!

仁青诺布很痛苦,明明跟着那个外国混蛋学得好好的,怎么就跟梅朵能不一样了呢,白糟蹋这么棒的智商了。

旺堆继续在旁边用着更大的音量,用着打败了堂堂麦其家二少爷的音量,用着藏掩不住狂笑的音量,拼了小命的吼着:“小羊们!”

整个麦其官寨抖了抖。

清早起床,有隐隐约约听到了画眉鸟的声音,那声音不知是从哪棵树上又或者是从浅浅的草丛里传来的,鸣得婉转动听,洪亮悦耳,梅朵心中一动,想到正值画眉鸟的繁殖期,逮住一只雄鸟养在笼子里面,日日听着这好听的声音也是极好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