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从楼观山拜请回宫的画像,是一幅李耳坐姿画像。画像上的李耳,须发俱白,鹤态童颜,青袍阔袖,高头草履,内加绫縠,抬左掌屈二指扬三指,掌息清络,右手合于衣身上,正盘膝坐于一方嶙石之上,身周杂草丛生,看似是在讲经说法,教化济世。

参拜过先祖画像,李隆基才将画像恭请入勤政殿,虔供于正殿正中。李宪、李琎皆三跪九叩在下,十为敬慕。

礼毕,诸人才自行立于一旁,李隆基显是满心欢怀,对着李耳的画像端详了良久:“玄元皇帝仙风道骨,轩轩霞举,头有祥云缭绕,真乃八极之表也。吾辈仙嫡后也,当引以为傲。”

李林甫亦为唐宗室中人,是为高祖李渊叔伯兄弟李叔良的曾孙,李宪更是李隆基长兄,是以,现下在勤政殿里的人,皆为李唐一族同脉,李隆基有此一说,并不为过。不过,李隆基此言一出,李林甫却是陋质增光,往难听里讲,无异于狗尾续貂,脸上贴金。然而,此次得以请回画像,李林甫也算劳苦功高,未负圣望。

“启禀陛下,臣至楼观山,一经寻见玄元皇帝金像,便连日奔回宫来。臣唯恐有所不敬,这一路皆是将玄元皇帝金像拜请在八抬大辇之中,不敢有丝毫差池,幸不辱命。”李林甫步上前两步,适时从旁顿首在地。

“朕知爱卿此番辛切,江梅妃已在梅阁设宴,少时爱卿随朕与宁王一同移驾。尽情畅饮。”龙目微睇,李隆基示下李林甫恩典。李宪、李琎静听在旁,全未显异色。

“臣惶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此乃臣分内本责。不敢居功忝赏。”李林甫面上恭维了几句,心下自是极矜,此趟去楼观山拜请画像,说白了,根本就是易如拾芥之事。若非其当日悉伺帝意。岂有今日的头功一件。

“时,玄元皇帝画像得回兴庆宫,朕也了了一桩心事。”待御侍奉上茶水,李隆基提步向御座。示意赐坐,“这几日,朕左思右想,决意颁下敕令。增建庙宇,改庙‘太清宫’,卿等意下何见?”

李琎看眼李宪,未置可否。今下其虽为汝阳王,却无一官半职在身,在其位谋其政,改庙造宫一事实乃政事,既不在朝为官,天颜咫尺,倘若冒失置喙,反却不美,一言不慎难免落人口舌。

听罢李隆基说辞,李宪同是未急于谏言片语,身为已辞官归老之人,事关朝政大事,又怎好多过问。况且,圣意已明,决意增庙建宇,本就为表尊祖敬宗,李唐一族和其同宗,乍听只有一致认崇的份,岂有持异议的余地,不然,岂非不敬祖先。

眼见李宪、李琎父子二人俱未吱声,李林甫肃拜道:“陛下仁圣。乾封元年,高宗皇帝曾追封玄元皇帝为‘太上玄元皇帝’,并增建‘紫极宫’、‘太清楼’,改庙‘玄元庙’,光宅元年,又扩建‘洞霄宫’,时,陛下诚孝,请得玄元皇帝金像回宫,以微臣之见,何不另拟尊号,以示崇慕?”

李林甫口中所提及的洞霄宫,实为则天女皇所扩建。光宅元年,武则天封李耳母为“先天太后”,并把汉李母庙扩建成洞霄宫,当时实则意在昭示天下其一代女皇的女权而已,李林甫之所以隐讳的一带而过此事,显而易见,一来是避讳当年武则天改元武周之事,毕竟,之于李唐皇子皇孙而言,多不认可当年武则天以武周篡夺李唐争权的事,甚至深以为恶,二来,武则天薨后,只留于世上一座无字碑,未曾另修帝陵而是与唐高宗合葬入乾陵,是以,将武则天当政期间的政绩归于高宗身上,实也不违礼教。

对于李林甫的进谏,李隆基片刻沉思,龙颜颇悦:“李爱卿所言,甚合朕意。朕决意,尊玄元皇帝为‘大圣祖高上金阙天皇大帝’,至于恩诏,即日下令中书省拟旨,交由门下省审阅之后,再行上呈朕。另,命宫廷画师依玄元皇帝画像,绘制真容,择日与恩诏一并下达各州开元观供置。”

李林甫略思,上谏道:“陛下,恕臣直言,何不召元迦儿入宫,为玄元皇帝重塑真身?”

李隆基轩了轩长眉,拊掌朗声道:“爱卿所言极是!朕一时净顾欢兴,楞把元迦儿忘却。骊山行宫朝元阁的玄元皇帝玉像,当年便是出自元迦儿妙手……”说着,唤向正侍奉在跟前的高力士,“传朕口谕,即刻传召元迦儿入宫。”

骊山行宫的那尊白玉老君像,不但玉色清润,造型更是细腻,刀法简练,神态逼真,细细想来,竟与李林甫今个拜请入宫的画像七分神似,尤其是眉眼简直如出一人之手。若非早悉元迦儿独擅雕刻,并不擅提笔,不知要让多少人误把画像认作是元迦儿的又一杰作。倘使那般,可是欺罔犯上的大罪,敢拿李耳作假,更是罪同谋逆。

勤政殿内为了李耳画像一事,李隆基与李宪、李林甫再三商酌之际,江采苹与皇甫淑仪亦正在梅阁静待云儿去贤仪宫打探虚实回阁。直至申时二刻,云儿才与皇甫淑仪一同遣去的宫婢返阁。

见云儿回来,江采苹与皇甫淑仪面面相对一眼,同时搁下手中茶盅,温声问了句:“如何?”

“回娘子,奴二人赶去贤仪宫时,正巧撞见常才人同去贤仪宫。”朝江采苹、皇甫淑仪一一行了礼,云儿才作答道,“为免被人发觉,奴二人便掩身在一边,未敢靠近。”

江采苹与皇甫淑仪又互看了眼,彼此心照不宣之余,方敛色启唇道:“贤仪宫这会儿可是消停下来?”

“常才人进去贤仪宫不大会儿,便出来了。奴二人躲在一边,隐约听常才人站在贤仪宫外抱怨了几句……”云儿一五一十地将在贤仪宫外所闻所见据实报知江采苹与皇甫淑仪查悉,原来常才人是被武贤仪差人找去贤仪宫的,所为的也只是二子凉王李璿、汴哀王李璥的婚事。

只因今日一早,李璿、李璥就入宫向武贤仪央恳赐婚的事,而两人的婚事又一直未有着落,在此之前,武贤仪也未少想方设法的跟李隆基请旨,奈何李隆基却一再不予表态,一来二去之下,武贤仪便也不好再多提。然而,李璿、李璥俩兄弟早及成婚之年,匹婚之事却一拖再拖,况且与其二人年岁相仿的诸皇子之中,多半早已娇妻美眷娶进府门,有的连子嗣都已成人,譬如皇太子李屿,长子李椒封广平郡王已然多年,即便无法与现为大唐储君的李屿相提并论,庆王李琮、荣王李琬、仪王李璲乃至寿王李瑁等人,无不早成家室,妻妾成群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偏就剩下李璿、李璥尚未赐婚,恁二人反反复复的催求母妃武贤仪,却是八字连一撇也无。

眼看又是一年过去,婚事仍半点音信全无,李璿、李璥再也在十王府中干坐等不下去,故才一大早儿就入宫再次央恳武贤仪早日相中个名门闺秀娶入府,也便趁着年盛及早传宗接代,未期武贤仪竟为此大怒,不止当面呵斥了李璿、李璥,更因身边的掌事奉茶时不留神儿打翻了茶盅,狠狠怒喝了宫中一众仆奴,重重责罚其等罚跪至天黑为止。

武贤仪一向疼宠李璿、李琎,尤其是李琎,只因其是次子更是李隆基最小的皇子,一般小的都比诸长兄较受宠分,今个冷不丁武贤仪无缘无故恼羞成怒,李璿、李琎自是被吓得不轻。事后武贤仪气消,见李璿、李琎垂头不吭声,又不想因此与儿子生疏添嫌隙,先时才差了个婢子去毓秀宫请常才人来贤仪宫,意在从中圆场子,谁想常才人又是个有失分寸的主儿,一开口便不打武贤仪本意来,于是又把常才人请出贤仪宫。

如此一来,常才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被人呼来喝去不免心生怨艾,以为四下无人便在贤仪宫门外抱怨了几句,不巧正被云儿两人听见。贤仪宫的事尽管不了了之,不过,经此一事,江采苹越发对武贤仪多了分好奇,其实,与其说是对武贤仪多了分好奇,反不如说是对武贤仪母子三人多了分兴趣。

少时,示意云儿先行退下,与正在庖厨忙活着备夕食的彩儿、月儿一块儿去布置今夕的宴飨之后,江采苹浅啜口茶,凝眉不展叹息了声。

皇甫淑仪坐在旁侧,见状,遂也屏退左右,缓声看向江采苹:“江梅妃可是疑惑,这几年,何故凉王、汴哀王的婚事迟迟亦未有着落?”

放下茶盅,江采苹望眼皇甫淑仪:“吾只是觉着,事有蹊跷而已。姊可知,个中隐情?”

环睇阁外,皇甫淑仪轻叹口气,须臾若有所思才径自由坐榻上站起身,朝阁门方向踱了两步:“此事说来话长。江梅妃有所不知,陛下之所以至今也未赐婚凉王、汴哀王,实因当年一桩旧事。早年间,后.宫佳丽甚多,全不似今下,那是开元初时,宫中有位莫才人,美如出水芙蓉,又天生一副好嗓子,尤善秦声,甚得圣宠,呼之‘莫才人啭’……”

看着皇甫淑仪回述陈年往事,江采苹心下猛地一沉,忽而忆及,当年武婉仪临终那日,也曾在病榻前跟己说提过这位莫才人的事。当时,因武婉仪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那日貌似也不过是无意间说了三五句有关莫才人之事。

江采苹原想多查悉些莫才人的事,奈何一直未寻见合宜的时机,也不晓得到底该向何人请教,不成想今个皇甫淑仪竟也提及此人。照今日情势看来,莫才人少不得与武贤仪牵有理长里短的关扯,或是有甚么不为人所知的关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