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于梅阁的宫宴散席后,李林甫就与李宪、李琎父子二人一块儿由通阳门出宫,打道回府。

出了通阳门,李林甫才与李宪父子俩拱手道别。宁王府位于胜业坊,李林甫的府邸座落于紧挨着皇城东南角的平康坊,并不同路。

“哥奴就此拜别宁王,待改日得闲,定邀宁王至寒舍一坐。”在宫门外立定身,李林甫先行对李宪揖了礼,又朝李琎拱了拱手。

论资排辈,李林甫也出身于李唐宗室,是以,在李宪面前以小字自称,说来并不为过。

“近年李相为圣上分忧,今本王赋闲在府,它日少不了登门造访李相。”李宪拱手还礼,虚礼做请李林甫先上轿。李琎站在旁,同是回了礼。

“宁王言重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为圣上分忧,实乃哥奴八辈子修来的福幸。”李林甫对天拱一拱手,以示对当今天子的敬畏,看一眼渐沉的天色,才又满堆着笑道,“若非今日时辰已是不早,哥奴当请宁王、汝阳王府上小坐。既如此,哥奴便随时恭候宁王大驾,宁王贵脚踏贱地,十让寒门蓬荜生辉。”

“李相抬举本王了。李相请。”许是先时晚宴上多吃了几樽酒的缘故,李宪一时忍不住闷咳了两声。李琎忙扶向李宪,一脸的关切不已的样子:“父亲大人……”

“无碍。”李宪抬了抬手,皱眉忍下咳意,李琎欲言又止之余,于是示意候在宫门一侧的家奴从轿中取过披风,亲手为李宪搭在肩身上。

见状。李林甫心下略思,拱手道:“前些日子听闻宁王抱恙,奈何连日以来忙于拜请玄元皇帝金像回宫,一直未上门看探,还请宁王莫怪。恕哥奴直言,只道宁王染了疾。怎地迟迟未好痊?”

“唉。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本王早逾花甲之年,往后里净是大病小灾了。”李宪叹了口气。越发显出一副大病未愈之态。

李林甫倒未显甚么异样,看着李琎一步不离的立于旁边关扶着李宪,长叹道:“宁王吉人自有天相。汝阳王又至孝,想是不日宁王便会病愈。”

“承李相吉言,改日再邀李相府上一叙。”见李宪拱手辞别。李林甫连忙抬手道:“宁王先请。”

李琎立时扶了李宪上轿,继而朝李林甫揖别,而后才上马伴轿离去。目送李宪父子二人的车马消失在濛濛夜幕下,李林甫这才乘坐官轿反方向回府。

李林甫现居的府邸是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宅,建于武德二年,原是威震西域的一代名将李靖的祖宅。近百年来,几经兴衰。这座宅院的房主也换了几茬。开元初,李林甫才从李靖侄孙手中买来。当时这座深宅大院早已闲置数年,真可谓“庭院深闭,静寂无人,夕阳衰草,蛛网落花”。

相传宅内曾闹过几次鬼,多年来一直被人视作“凶宅”,故才未脱手。但李林甫对此并不忌讳,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也,有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为此李林甫当年也曾求教过崇业坊玄都观的道长李遐周,李道长告之,去年仙逝的泓师道丈早有先见之明明示,后人有居此宅者“贵不可言”。李遐周言外之意,显然是在告知李林甫只管买下安心住即可,李林甫知之甚详泓师道丈是早在先皇睿宗时期就颇享有盛名的得道高人,常语出玄机,遂坚信这一预言迟早会在应验己身上,由是一来,更加毫未含糊的断然出高价买得旁人祖宅扩为己家府邸。

李林甫早年本为宫中千牛直长,自开元初买下此宅,未久便迁为太子中允,不到半年,又凭靠七大姑八大姨走了点后门,由侍中乾曜荐举提拔为国子司业,及至开元十四年,又迁升御史中丞,隶管刑部、吏部侍郎,至此已跻身前朝重臣行列,而后想来,那时也是官运亨通。时,武惠妃专宠,李林甫极尽逢迎谄媚之能事,僭伺帝意,故奏对皆称旨,至开元二十二年先是擢为黄门侍郎,后又拜相,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时隔两年,开元二十四年底更是取张九龄而代之,升迁为中书令,大权独握,正应了泓师道丈所说的“贵不可言”。

然而这三五年里,早已位极人臣的李林甫,心中却有些落落寡欢。自开元二十五年武惠妃薨之后,李林甫的仕途就未能再更上一层楼,早些年间,其与武惠妃可谓一荣俱荣,而今下却是与寿王李瑁一损俱损。李林甫一直有心扶持李瑁承继李唐帝业,早在武惠妃尚在人世时,便曾与之密谋“愿护寿王为万岁计”之事,怎奈人算不如天算,武惠妃薨后才一年而已,李隆基竟颁下制书,立了忠王李玙为皇太子。

圣意如此,大计落空,李林甫却与李玙一向不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怎不担忡待李隆基百年之后李玙继承大统之时,己身会被削免罢黜官衔,正因此,苦于又无良策可施日忧夜愁,只差忧思成疾。三年前,李玙被册立为皇储时,朝中元老不乏心存观望者,介于李瑁痛失母妃日后恐难成就大业,纷纷倒戈向李屿,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宁王李宪由西疆迁回京都长安,李瑁自幼是在宁王府长大成人,是李宪及元氏一手抱养调教成人,有道是养育之恩大如天,李宪、李琎对李瑁势必有极深的感情,换言之,而今只要能得李宪一臂之力,助李瑁把李玙从太子的位子上拉下马并非就全然行不通,往后的事情也就都有了回旋余地可言。

适才在通阳门外,李林甫原本有意与李宪多套会儿近乎,说示番李瑁的近况,从中为李瑁、李宪及早牵线搭桥,以便共谋大计,省却夜长梦多。但见李宪也不知是真有心无力亦或是本就无意于蹚浑水。一个劲儿看似整个人病怏怏的架势,好似不久便将魂归九天一样,李林甫才未急于这一时多言它事,来日方长,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以李宪这些年在朝野内外的声望。但凡有心不难一呼百应。是以在此之前,最为紧要的是先行想方设法地拉拢住李宪、李琎父子二人的心,万莫让其倒向李玙、李椒父子俩一方才是,否则。届时才真是回天无力徒余望而悲叹了。否极泰来终可待,看来,此事尚需多煞费些苦心方可坐定大局。

弦月慢慢爬上宫檐。宛似透着半张脸在静窥尘世的神女,缭绕在其周围的薄薄云雾是遮掩在其那张不谙世事的素颜上的一层面纱,神秘而又魅惑。日暮时辰。宫中已是掌上灯,夜禁之后,三宫六院才沉谧下来。

梅阁里,江采苹正与李隆基对弈一盘棋,左右并无仆奴侍奉,就连高力士、云儿等人均在阁外。

先时散宴,李宪、李琎及李林甫一并出宫回府。少时,皇甫淑仪亦带着身边的几名宫婢回去淑仪宫。江采苹愿想让李隆基移驾淑仪宫。李隆基却道久未与江采苹弈棋,皇甫淑仪会意便径自离去,圣驾就留在了梅阁。

一盘棋不过两盏茶的工夫,胜负已见。眼见江采苹吃败在即,李隆基拊掌凝睇坐于对面的江采苹,轩了轩长眉:“平日朕与爱妃对弈,屡屡败北,今个倒让朕扳回一局!”

美目含笑瞋眸李隆基,江采苹拈棋一笑:“往日嫔妾每胜陛下一局,陛下颇显不悦,今儿陛下扳回一局,怎地也这般酸溜溜?”

李隆基朗笑一声,并未恼怒:“如此说来,今日朕岂不是误胜爱妃,胜之不武?”

“嫔妾可未故意输与陛下,以博圣欢。”托腮凝目李隆基,江采苹含娇倚向坐榻,索性扔下手中棋子,貌似无精打采的蹙眉轻叹了声。

环睇案上的棋局,李隆基一甩衣摆,盘腿趺坐正身,霁颜看向江采苹:“平日朕屡屡败北,今日不过误胜爱妃一局而已,爱妃怎地便要赖棋不成?”

“嫔妾哪有那般小家子气?难不成,在陛下眼中,嫔妾全不贤淑达理?”江采苹嗔罢李隆基,悻悻地抱膝轻哼了声,久未与李隆基打情骂俏,今时营造这份情趣竟直觉面红耳臊。此刻或是满脑子的抛却不掉白日里皇甫淑仪所告知的那一桩桩陈年旧事,从刚才下棋到这会儿总无法集中精气神儿全神贯注的与李隆基对弈。

“白日陛下可已见过李相从楼观山拜请回宫的玄元皇帝画像?”稍敛神,江采苹似有意若无意的侧首关问了句。

李隆基自顾自下着棋,头也未抬的“嗯”了声:“朕已下谕,命中书省草拟推恩诏,并召见了元迦儿入宫,以玄元皇帝画像重塑真容金身,分送各州开元观供置。”略顿,温声又道,“除此之外,朕已决意尊玄元皇帝‘大圣祖高上金阙天皇大帝’,改庙建宇。”

江采苹心下登时一沉:“改庙建宇?”

搁下持于手的棋子,李隆基煞有介事的说道:“改玄元庙为‘太清宫’,增洞霄宫中金水会仙,另,来年定年号‘天宝’,爱妃意下如何?”

“改元天宝?”江采苹又是一怔,不由脱口而出,心中忧忡已久的事终于要来到,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来势匆匆锐不可当,却依旧禁不住听得直心惊肉跳。

“莫非爱妃觉着有何不妥?”见江采苹的娇颜突兀变惨白了几分,李隆基敛色睇目江采苹,面有不解之色。

“不、不是……嫔妾是说,后.宫不得干政,嫔妾不敢妄议朝政。”面面相对着李隆基濯濯有光的龙目,江采苹忽觉心虚不已,垂眸低垂下臻首,旋即颔首道,“想是陛下今个也累了,明日还须早朝,不如早些宽衣就寝。”

李隆基要改元天宝,天宝一到来,开元便不复再,历史是不可逆转的,天意更不可违,该来的躲也躲不过去,来之则安之,即便不安之又能如何,总不能逆天而为之,更不容为一己私欲而肆意篡史。未敢多作过问,江采苹勉强隐忍下丛生于心上的纷扰,步下榻挽过李隆基臂弯提步转过珠帘,步向寝殿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