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怀恨

一连三日,李隆基一下早朝就直奔梅阁而来,一日里除却圈阅近些时日堆积下来的奏本,剩下的时辰几乎都消遣在梅阁。

在外人眼里,梅阁的恩宠仿佛在一夜之间一下子又如旧显盛起来,宫人堆儿里臆断纷纷者更是大有人在,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宫婢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之余,还不忘忙里偷闲聚成团儿在那瞎侃,信口开河的胡议着江采苹今番究竟使了何等的手段得让圣心回宥,在圣宠不复再了三四个寒暑之后竟又可复宠在即。

谣言止于智者,也只有明眼人才看得镜明,看似热闹的表象之下,这一切只不过是个假象。这就好比是一个垂垂老矣之人,即将命不久矣之时的回光返照,明明是濒临失宠的边缘,看上去却像呈现勃然生机。

晌午时候,月儿煎了药端入阁,见江采苹正倚榻晃神,遂轻着步子礼道:“娘子,该服药了。”

江采苹轻蹙一蹙眉,由月儿扶着稍坐直了点身子,睇目月儿搁在一旁的汤药,眉心蹙得更紧了些。这几日,一日三次的净喝这些药汤,一碗碗灌进肚中,一日比一日直觉反胃,现下一闻见这碗中的药味,就恶心的不得了,直想作呕。

看着江采苹蹙眉别过头去,轻挥了下手,月儿低头看眼手上的汤药,犹豫着唯喏道:“娘子,前儿个太医有交代过,这药得趁热服食下,娘子……”

“暂且搁在一边便是。”未容月儿把话说完,江采苹已是蛾眉紧蹙闭上眸子打断了月儿的话,这两三日,奉御开下的汤药未少喝,且每一服药都是遵照奉御所开的药方煎服下的,可是身上的风寒却全不见好转,这两夜甚至还添了咳疾,每到深夜就咳得厉害,是药三分毒,这一副副汤药喝下去既不见效,再这么继续往下吃也不是个法子,即便灌成个药罐子也不见得就会康愈。

江采苹又让把药放凉,月儿不由作难,这汤药苦是苦了些,这两日在庖厨煎药时就觉得苦的呛人,但良药苦口利于病,眼下江采苹身上的风寒尚未病愈,这不吃药又哪能早日见好,况且趁早那碗汤药江采苹就未全吃下,若是晌午的汤药再不喝,只怕捱不到夕食又得发热。

月儿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儿脚步声,还有珠帘被人掀挑的清脆作响声,不无仓慌的回身一看,但见圣驾竟驾临入阁,忙不迭就地屈膝。

李隆基一抬手,示下起见免礼,径直步向江采苹的卧榻去。高力士、杨玉环二人紧跟在后,也随驾而来。

一见李隆基步入后殿来,却未听见通传声,江采苹轻蹙下眉,做欲下榻行礼,才一动身就被李隆基搀住了身,按回了榻上。

“这病还未痊愈,这些虚礼能免则免便是。”一甩衣摆,李隆基就着榻沿坐下了身,顺手握过江采苹的纤手,握在了掌中,龙目微皱,“怎地这手这般凉?”

见李隆基环睇四下的炭盆,月儿不禁一惊,忙搁下手上的汤药,转身就疾步到炭盆旁,跽坐下身就手忙脚乱的赶忙往炭盆中添加了几块炭火。

李隆基轩一轩长眉,睇睨颇显惊恐万状的月儿,龙目一扫而过刚被月儿放下的那碗汤药,龙颜微沉着就步下榻来,挽起袖襟端起了那碗汤药:“高力士,传下去,命内仆局多添置几个炭盆,送来梅阁。”

高力士一愣,连忙步上前两步:“老奴遵旨。老奴这便去。”

见状,江采苹垂一垂眼睑,紧声就哑着嗓子蹙眉道:“阿翁不必奔忙了。”略顿,又启唇道,“本宫这儿的炭盆,足够用的。”

这下,倒叫高力士难办起来,止步在那,免不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退两犯难。其实,梅阁还真不缺炭盆,昨夜江采苹才让彩儿、月儿从阁内搬出去了两个炭盆,各是搬去了东、西厢房,说是炽热的蒸人,就连月儿刚才又添了炭火的那个炭盆,炭盆中的炭火也正烧得旺,根本就无需往里头加炭。

察颜观色着李隆基,杨玉环立在旁边一言未发,心下却直在发憷,心想着李隆基可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有道是君无戏言,江采苹却不领情,还当面驳了李隆基的金面,且当着这般多人的面,貌似心中是对李隆基存有极大的怨怼之气。

反观李隆基,却出奇的未显恼怒之色,凝睇江采苹,只朝高力士摆了摆手,高力士即刻退立向旁侧。

杨玉环正满心的不是滋味着,却又见李隆基搅一搅端在手上的汤药,竟舀了勺汤药吹一吹,亲手喂向江采苹唇际:

“这药都搁凉了,还一勺未吃……不吃药,何时病愈?”

月儿才扣上炭槽,一听李隆基说这话,不由得腿脚又有些发软。尽管李隆基这席话并非出自于对月儿的问责,话里话外尽是对江采苹的浓浓关切之意,然而听在月儿耳朵里却总觉得是别有它意似的,只因当年月儿是被李隆基特赦回宫的,不只是那年在大理寺天牢待了两三月之久从而心底留下了阴影,更因月儿至今还是戴罪之身,想当年江采苹遭人暗害滑胎一事直到今日都还未水落石出。虽说武贤仪在临死之前已认下当年教唆他人在江采苹的那碗酸梅汤中下毒的人是其,武贤仪也已被赐死十多日,但那件事并未全部的真相大白,有所牵扯在其中的一些人与事也未被绳之以法,只是以武贤仪之死又草草敷衍了过去,就如同当年以把王美人禁足入掖庭宫一样,是故月儿实则还在代人顶着头上的罪,今下仍是含冤负屈着,试想又怎不日加如履薄冰的侍奉着,唯恐在御前稍有不慎,非但洗清不了己身的冤屈,反而又被迁怒问罪打入大理寺天牢中去,就跟采盈那般连死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尤其是近几日,自从武贤仪一头撞死在了贤仪宫以来,月儿是夜夜难以安寝,无一夜不是噩梦连连,总梦见采盈模糊的身影,在其梦魇中飘来荡去,那一抹魅影不言不语,却是怎么挥都挥之不去,以致月儿夜夜从噩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淋漓,是以这两日整个人都有点精神恍惚了。加之近日云儿、彩儿等人都在日夜忙活着看顾江采苹的病势,无人也无暇顾及旁的,月儿自也不便与旁人说提这个,只能独个憋着,只不知武贤仪这一死,是否就是真为采盈报了仇。

面对李隆基端着药勺喂自己,江采苹却觉浑身上下不自在,尤为是当着杨玉环之面。其她人倒还好说,此刻杨玉环却还站在旁边,李隆基竟表现的这般难得一见的温柔之至,着实令江采苹不知情何以堪,不觉双颊已猩红。

看着江采苹含娇倚榻,李隆基皱一皱眉,径自吃了小口药汤,咂了咂药味:“爱妃不吃,朕陪着爱妃吃。”

李隆基此言一出,江采苹本就带着几分病态的面颊越发像极红透了半边天的晚霞,美目一瞋,盱眙李隆基,伸手夺过了汤勺,憋了一口气就“咕咚咕咚~”将那碗半凉的汤药喝了见底,许是一时喝的太过急了些,才喝下去就猛地倒胃不已,身子一歪扶着榻沿忍不住就作呕起来。

仓促之下,月儿也来不及上前服侍,就见李隆基已是揽了江采苹伏在膝上,急急地为江采苹拍抚了几下后背。

高力士看在旁,急中生智道:“老奴即刻去传太医!”说着,就作备往外奔。

见江采苹紧蹙着眉摆手,月儿这才回神儿,紧追两步唤住高力士:“阿翁且留步。娘子这两日,也不知是何故,一服药便干呕,这已不是头回了……”

高力士脚下一停,只见李隆基已然沉下龙颜,这奉御开下的药方,可是对症下的药,药石又都是从尚药局取来的,除了梅阁的人——云儿、彩儿、月儿三人之外并未假以他人之手,难不成这是药石不服?

江采苹又干呕了一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正如月儿所说的,这两日一服食煎好的汤药确是有这些副作用,却又呕吐不出甚么来,顶就是折腾的五脏六腑都跟快要给吐出来一般,正因此,才越加的不想再煎服下去。

“这几日嫔妾不能侍奉陛下,反让陛下烦忧,嫔妾着实过意不去……”待扶着李隆基温热的大掌坐回身,江采苹显是有几分乏倦的合了合眸子,须臾闭目养神,才又有点有气无力的浅勾了下唇际,环了目始终未吱一声的杨玉环,“好在有玉环在陛下身边陪侍着,早年陛下便有意招玉环入宫,列作女官,时,陛下……”

江采苹话未说完,又是好一阵儿的干咳,李隆基龙目一皱,前倾了倾身又为江采苹轻拍抚了下背脊,龙颜凝重道:“有朕在,你好生养好身子便是。”

看眼李隆基,杨玉环也步上前来,紧挨着李隆基的衣身偎在榻前,抬首与江采苹宽慰道:“姊莫多想旁的了,养好身子为是。玉环此番进宫,只望姊早日病愈……”

杨玉环一双秀眸清澈的像极山溪,那涓涓情挚却是流露的无遗,江采苹颔首轻蹙了蹙眉:“有你这份心意,吾不日定会好起来。”

江采苹与杨玉环十为的和顺,李隆基微霁颜,龙颜有一瞬间的不可捉摸。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彩儿压着碎步入内:

“娘子,广平王妃来了!”

话音尚未落地,就见彩儿相引了沈珍珠转入珠帘来。沈珍珠还带了李适一道儿入宫来,才两三个月不见,李适看上去又长高了一截儿。

抬首见李隆基也坐在后殿,沈珍珠连声就领着李适礼拜道:“妾,参见陛下,见过江梅妃。”

月儿的将药碗药勺顺手端了下去,垂首侍立向一旁。而眼见沈珍珠到来,杨玉环微微一怔,才赶忙起身,微耸着肩也站去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