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沈珍珠带着李适这一来,梅阁登时多了些欢笑声。

李隆基抬一抬手,示下李适近前,两三个月未见着自己的这个皇曾孙,甚是挂念不已。

李适小脸红乎乎的抬头看看母亲,见沈珍珠含笑示意其步向前去,这才偎向榻前,搭着李隆基的大掌,微皱着淡淡的小眉毛,仰起脸看向江采苹:“阿娘说,阿婆病了,带适儿入宫看探。阿婆好些了麽?”

看着李适奶声奶气的学着大人的样子,皱着小眉毛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做关切,江采苹不由解颐,轻拍了拍李适的小手:“阿婆看见适儿,这身上的病,便病愈一半了!”

见江采苹展颜,李隆基也微霁颜,但听李适又煞有介事般的说道:“阿婆是染了风寒麽?染了风寒,喝药可苦了呢!”咧着小嘴说着,低头就从袖襟中摸出一个囊袋,嘟着唇又道,“适儿给阿婆带了饴糖来,阿婆喝了药,喝勺饴糖便不觉苦了,这饴糖可甜了呢!往日里适儿生病时,阿娘便拿饴糖入汤药,喂适儿喝下便不苦了。”

接过包在囊袋之中的饴糖,江采苹的眸眶顿觉酸湿,这古代的饴糖,多为多孔之黄白色糖块状,味甘,性温,能补中缓急,润肺止咳,解毒,溶化饮,入汤药,还可噙咽,礼轻情意重,可见沈珍珠母子二人确实有心。

彩儿与月儿侍立在一旁,见状,嘴快的就说笑了句:“到底是广平王妃心细,奴等这三两日净顾瞎忙,楞是未想起去司膳房取些饴糖与娘子下药用。”

沈珍珠忙欠身答礼:“这哪儿是妾心细,是适儿一听江梅妃卧病在榻,便与其阿耶商酌,非要带上这包饴糖送与江梅妃,妾拗不过其……”边说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旋即回身示向跟在身后的春莕,“妾也不知该备何礼,便向阿家讨教,带了棵山参孝敬江梅妃,还请江梅妃笑纳。”

春莕随即毕恭毕敬地步上前一小步,启开了手上的檀木盒,只见盒中放着一棵根须分明的山参,形若纺锤,一看就是上品。

江采苹与沈珍珠相视一笑,轻蹙蛾眉嗔道:“心意本宫领下便是,来便来,怎地还带了这重礼,都是自家人,岂不见外了?”

沈珍珠面带笑意,就地答了礼,江采苹遂示意彩儿收下。看着江采苹一见沈珍珠带着李适来探望,整个人精气神儿好了许多,李隆基拊了拊掌,朗笑道:“这山参,是为‘百草之王’,时下爱妃身子正虚,广平王府端的有心了。”

早在沈珍珠以良家女的身份被采选入宫那年,江采苹就与沈珍珠一见如故,连沈珍珠嫁与李俶的大婚之礼都是江采苹一手操办的,从采备嫁妆到嫁娶事无巨细,是故这三五年里广平王府与江采苹也常有走动,不时往来,今下江采苹染疾抱病,沈珍珠携子前来看探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更在意料之中,只不过未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沈珍珠连忙垂首行了礼:“江梅妃与人宽和,待妾尤为恩厚,时,本当服侍在病榻前。”

凝睇沈珍珠,李隆基轩一轩长眉,示下起见,也难怪江采苹平日里阁外厚待沈氏,沈氏出自太湖名门,除却与江采苹算得上是半个同乡人之外,今时看来更是婉惠。想当初李俶选妃,由薛王丛所采选入宫的一众良家女可不只是三五人,那十余个良家女里单论姿色沈氏也不是容貌最出众的那个,但在当时,江采苹有句话说得极在理——娶妻在贤不在色,照今日的情势来看,李俶当年确是选了个贤妻,更别说沈珍珠嫁入广平王府才一年多,就为李唐家诞下了个皇曾孙,这才叫旺夫,是为一个贵不可言之相。

擢皓腕抚摸下李适的小脑袋,江采苹莞尔而笑:“陛下说这话,怎地让嫔妾听似陛下是在吃味?”

李隆基似是微怔了怔,再看江采苹掩唇一笑,才看似回过神儿来般的龙目一皱:“爱妃此言,莫不是在打趣朕?”

“嫔妾岂敢?”江采苹忍俊不禁的低垂下臻首,依依垂了垂眸,“陛下乃一国之君,天下臣民之君主,嫔妾岂敢造次,以下犯上。”

含情凝睇江采苹,李隆基佯气步下榻:“朕瞧着,朕的皇曾孙这一来,爱妃是顾不及与朕说话了,也罢!高力士,摆驾勤政殿,朕去看奏本!”

高力士侍奉在一侧,忽听李隆基要移驾勤政殿,不禁打了愣,一时未反应过来,但见李隆基说着已是提步向帐幔外,不无仓惶的看眼江采苹,这才紧追了两步,于后紧跟向珠帘方向去。

彩儿、月儿侍立在一边,眼见圣驾说走便走,二人俱也一愣,看看江采苹,人倚在榻上却安之若素,貌似并无意曼声唤住李隆基留驾,这下,两人面面相觑一眼,不由得越发有些干着急了。

只有沈珍珠礼恭在那,面上全未显异色,而杨玉环退立在旁侧,一见圣驾要离去,桃面也顿显讶诧,但一时也不知己身是该去该留,正踌躇不决,却听见皇甫淑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嫔妾参见陛下。”

杨玉环低低的垂下秀眸,循着声拿眼睨向李隆基的身影,但见来人不止是皇甫淑仪一人正步入后殿来,随之转入珠帘的还有临晋公主。

“儿参见阿耶。”见着李隆基由对面步出来,临晋牵着小郡主肉嘟嘟的小手就地礼了礼,礼毕,又环了目帐内,“怎地儿才一来,阿耶便要走了,可是不愿见着儿?”

听着临晋才一见面就抱怨出声,李隆基负手环睇皇甫淑仪母子,却是未料及刚要起驾就碰上临晋又带着小郡主而来。

瞋目临晋,皇甫淑仪紧声就嗔呵道:“怎地越大越无礼了,不得无理取闹。”嘴上轻声呵斥着临晋,皇甫淑仪心下却毫无责斥临晋之意,刚才才一入阁,实则就已听见李隆基在示下高力士摆驾南熏殿的说话声。

负手皱一皱眉,李隆基朗笑了声,伸手逗弄了下小郡主圆乎乎的下巴,小郡主眨着水灵灵的眸子,可是一直在抬着头盯着皇甫淑仪与临晋及其做端量,那一脸的不解的模样煞是可爱得很,直让人想动怒都提不起气来。

江采苹倚在榻上,听见皇甫淑仪与临晋一道儿同来的声音,遂掀起搭盖在身上的锦褥,撑着榻沿步下了卧榻。李适偎在榻前,最先眼明的直立起身,伸出小手扶向了江采苹。

眼见江采苹下榻,彩儿、月儿这才平放下手上的东西,急忙步向前去,做欲搀扶江采苹,不想江采苹却一摆手,颔首看眼身旁的李适,径自把着李适的小胳膊提步向帐幔外,沈珍珠忙上前撩起曳地的幔帐。

“可是姊过来了?”一步出帐幔,江采苹就含笑轻唤了声皇甫淑仪。云儿侍立在临晋身后,见江采苹竟下榻来,两人不约而同的都疾步过去,作备搀扶江采苹,都被江采苹抬手婉拒在旁:“本宫不过是偶感风寒,又不是腿脚不便,不必跟七老八十的一样,非劳人扶着……”

李隆基回身睇眙江采苹,还是伸手扶了江采苹立定身,沉声责怪道:“你这身子骨,还这般逞强,快些坐下。”

江采苹美目一挑,浅勾了勾唇际:“这三两日,嫔妾见日躺在榻上,不曾活动筋骨,都躺的浑身上下酸痛……”笑颜说着,一手搭上了临晋的玉手,“今儿个嫔妾这儿好不容易添了些欢腾,嫔妾可不想再懒在榻上!陛下日理万机,嫔妾可不敢贪求陛下陪在这儿弃朝政于不顾。”

江采苹话里话外尽是浓浓地怨尤,当着诸人之面,龙颜仿乎有分拉不下颜面来,倒也未恼怒:“听爱妃言下之意,可是又在往外撵朕?”

睹着李隆基与江采苹情话绵绵,杨玉环移步在帐幔边上,心头倏地又堵上一股莫名的酸意,这两日待在宫中,尽管圣驾未在夜里留寝在梅阁,却不难看得出,江采苹在李隆基心里却是占有很重的分量,且不容小觑。想当年,其才嫁与李瑁那几年,虽说当时武惠妃在这宫中圣宠正盛,宫里宫外人人都道其那个“阿家”尽得圣心,但也不曾见过李隆基何时有对武惠妃如此的平和的就跟寻常百姓家的老夫老妻一般无二过。这等温馨如画的情致竟也能出现在宫闱之中,不得不说,看在杨玉环眼里委实深感错愕,甚至令人觉得眼前这幅情景其实只是己身一时的错觉而已。

晃愣间,杨玉环又转而一想,也许是往常年其甚少进宫的缘由,故才无幸亲眼目睹那高高在上的天颜也有其鲜为人知的温情似水的一面。大凡是这天底下的男人,面对心上人时,尤其是待自个钟爱的那个女子时,又岂会不极尽柔情万般,又能有几人会是如自己昔日的那个夫君一样,对其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弃之如敝屣,连在成婚之夜都喝得酩酊大醉狠得下心让其独守空房坐到天明,直到鸡叫三遍才饥不择食般的一脚踹开房门一头扑向卧榻跟其行了夫妻之礼……

恍惚中又想起昔年李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连带对自己的全无半点温柔疼惜,杨玉环不禁泪盈于眶,可恨的却是,事到如今早知李瑁的冷情残忍,心里纵日愈积恨却时不时依是难以忘怀,杨玉环眼前越发一片模糊,而李隆基醇厚如酒的笑声这时却一字不落的撺掇于耳中——

“罢了,朕还是去南熏殿看奏本为是。”

见江采苹凝眉不予应声,显是默认下,李隆基皱眉长叹了声:“唉,看来往后里,朕是要做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