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凉王李璿、汴哀王李璥进宫礼拜,在南熏殿参拜过李隆基,临出宫时顺道至梅阁走了趟。

自武贤仪被赐缢死,李璿、李璥护送母妃棺椁葬于城东土原之上,为武贤仪在那丁忧三年,这两年兄弟二人甚少再进宫,即便是宫中操办的盛宴,几乎也都不列在席间。此番进宫,实也只为过两日便到的二十三祭灶节典而来。

看着成长了不少的李璿、李璥,江采苹心下不无喟然,在武贤仪一事上,可想而知,李璿、李璥对其心中有恨。都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尽管武贤仪是罪有应得,当年也不是江采苹非要置其于死地,但那桩命案却是江采苹所查办的。事隔这几年,或许仇恨埋在一个人的心头随着岁月变迁会逐日麻木,而今时李璿、李璥既肯来梅阁,可见这兄弟俩非是不明事理的人,至少比其二人的母妃——武贤仪要知礼达义甚多。

“三载未见,江娘娘可还安好?”

李璥一向待人温恭有礼,尤其是对江采苹,即使是在早年武贤仪尚未因罪被褫夺六仪的封号时,每见江采苹,不论何时何事,李璥也从不曾因其母妃与江采苹之间的那些恩怨纠葛而对江采苹无礼过,是以当武贤仪被迁入掖庭宫及其被赐死时,面对李璥的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江采苹也才觉得格外于心不忍,故才不止一次的违心出手相帮。而今日李璥这一声“江娘娘”,也着实唤的江采苹微怔,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

往日李璥纵对江采苹有礼,但也不曾如此亲厚过,这宫中的皇子公主,也就临晋常尊称江采苹为“江娘娘”,董芳仪的公主也唤过江采苹几回。然而近年因董芳仪年愈依附向杨玉环,两宫之间已然变得少有走动。乍听李璥也这般唤,江采苹美目轻挑,半晌,才回过味儿来:

“本宫一切安好。”浅勾唇际一笑,方又轻启朱唇,“时,凉王、汴哀王可还住在十王府?”

李璿起身答了礼:“回江娘娘,日前儿与三十郎已回府。”

江采苹颔首稍作沉吟,抬手示下李璿坐回:“在本宫这儿。不必多礼。”顿一顿,才又莞尔笑曰,“十王府不在闹市之中。宜修心养性,凉王、汴哀王当惜福。”

李璿的话,显是在说其与李璥刚为武贤仪守完丧,而江采苹之所以有此一问,也意在点拨李璿、李璥。十王府乃李隆基所建。诸皇子多居在其中,李亨在未册立为皇太子之前也是住在十王府中,早年李璿、李璥得以迁居十王府中,而免遭了武贤仪的牵累,说来又何尝不是万幸。

这几年,李璿、李璥在宫里宫外可谓不受人待见。毕竟,武贤仪在被赐死之前已是被贬为庶人,且是因罪赐死的。武贤仪生前,李璿、李璥未能子以母显,反却在武贤仪死后未少因母妃所犯下的罪孽而受尽旁人的冷眼指议,身为皇子,这二人也委实有够不幸。谁叫其二人摊上了个太过自私的母妃,一生只为己私而从不曾替自个的两个亲生儿子着想过半分。就连死到临头都不知悔改。好在当年李隆基并未因由武贤仪所犯之罪迁怒于李璿、李璥,但这并不代表李璿、李璥就可在人前抬起头来,当年为替母妃求情,李璿、李璥处处碰壁,临了还是江采苹为其二人做的主,恩下将武贤仪葬入城东土原之上。

城东土原虽不及皇陵可彰显风光,但也是李唐家的陵地,其上厚葬了不少的皇妃以及有功于李唐王朝社稷大业的皇亲国戚,武贤仪临终时已是个废妃,且是戴罪之身,若遵照圣意,理当抛尸乱葬岗上,死无葬身之地,故而江采苹恩下把武贤仪葬于城东土原之上,不论是对已死的武贤仪还是对李璿、李璥来说,这都是天大的皇恩,想武贤仪死后若知悔悟,也可含笑地下了。换言之,李璿、李璥与其对江采苹心存怨恨,实不如去恨其二人那个只为一己之私而弃其兄弟二人于不顾的母妃,想来李璿、李璥对武贤仪少不得也是又恨又敬,武贤仪再不济终归也是其二人的生身亲母,子不嫌母丑,其二人也只能一尽忠孝。而今李璿、李璥投靠江采苹,其实也早在情理之中。

也正是念及李璿、李璥的至孝之心上,及其二人这一声“江娘娘”的尊称上,江采苹适才才加以提点了几句。这三两年宫中多风波,李璿、李璥为母在城东土原守孝,反倒是远离了宫廷中的一场场不见血的厮杀,不管是在韦坚、皇甫惟明一事上,亦或是在前不久的王忠嗣一事上,那般多的朝臣受牵被贬,就连时为皇太子的李亨也犹如一叶孤舟起伏不定在宦海中,几经风浪几欲桅断触礁,李璿、李璥却总归是置身事外了,而现下的情势,李亨与李林甫等人已是分庭抗礼在前朝,而后.宫也有杨玉环在集结势力,拉拢人心,江采苹倒有些希望李璿、李璥今下仍身在城郊守陵,而不致被人所用,顶风而上再身家不保。

反观李璿、李璥,倒未显何异色,俱躬身礼道:“江娘娘说教的极是,儿谨记于心。”

江采苹轻抬一抬袖襟,含笑示下二人坐下,微微敛色又道:“今儿进宫,可有谒见陛下?”

“回江娘娘,先时在南熏殿,儿与阿兄已见过阿耶……”李璥拱手答着,看似面有难色般低垂下面首。

凝目李璥,江采苹自知李璥欲说何事却又不敢直言,无须多问,想必李璥、李璿在南熏殿不只见到了李隆基,更已见过杨玉环了。当年武贤仪被赐死时,杨玉环尚在太真观为窦太后荐福,那时的杨玉环还是李瑁的寿王妃,而今时的杨玉环却已贵为当今天子的贵妃,是为一宫之主,李璿、李璥只不过是为母妃丁了三年的忧而已,再回宫来却见着昔日的兄嫂竟摇身一变成为自己父亲的女人,估摸着这心里也是百感交集。许是也为此。也才来梅阁走着一趟。

“时,有杨贵妃侍奉在陛下身边,甚慰圣心,陛下也十为合意……”江采苹浅啜口茶,不咸不淡的展颜道,“凉王、汴哀王才回府,也要好生修养些时日,再过些日子,便是年节了。”

“是。”李璿、李璥拱手应了声,自也知晓江采苹是为何意。近一年多宫中的变动,其二人在外也听闻了不少,原以为有些事儿不过是风言风语。不尽如实,但今番进宫才知当真是空穴不来风。时下,其二人无所凭靠,江采苹既肯应下其二人唤一声“江娘娘”,往后里也算有得个人顾全。纵便江采苹现下盛宠不复再,怎说依是代掌着六宫凤印之人,每一朝的天子都是多情种,李隆基更是风流,对此李璿、李璥也早已看得明透,但这些年来。就算李隆基身边换过那么多的女人,一代新人胜旧人,却从未轻易将凤印交予哪个女人手中过。即便是当年的武惠妃,在宫中礼秩也是一同皇后,李隆基也不曾把凤印赐予武惠妃。

是以,虽说江采苹今时的恩宠不及杨玉环,却是手掌凤印之人。在李璿、李璥眼里,李隆基不也宠幸过其她女人。譬如在杨玉环之前也曾倍得圣宠一时的曹野那姬,故,无论杨玉环今下如何恩宠备至,李隆基既不下敕收回江采苹的凤印,那江采苹在这宫中就有着不可替代的分量。

说白了,纵便有朝一日江采苹在宫中权宠全失,也不见得杨玉环就会是那个可协理六宫之人,大唐风气纵开放,李唐家却不全是全不顾忌人伦之廉耻的。李隆基曾亲历过“武周”变荡,又怎会容忍其这一朝再亲手调教出个篡唐之人?今日李璿、李璥在进宫前,就已论定这一点,也坐定了打算。

正说话,却见云儿端了个托盘入阁来,其上放着两碗汤食,未动一箸。

环目云儿及其手上的托盘,江采苹凝眉未作言语,只示意云儿去换壶热茶奉上。那夜杨玉环找上门来,李隆基虽未当面问罪,事后江采苹却有仔细盘问彩儿、月儿,并斥罚了彩儿、月儿禁足房中七日以示惩戒。如此一来,也就忙活了云儿,既要顾及皇甫淑妃那边,还要照拂彩儿、月儿的一日两餐,怎奈彩儿是个倔驴性子,楞是闹起绝食来,不吃也不喝。

今日早食,云儿将汤食送入房中,便匆匆赶去皇甫淑妃那里。昨日皇甫淑妃便说今个想为小县主再绣个褙子,有意让云儿帮其挑个花色。在皇甫淑妃那帮着选了大半日,云儿这会儿回阁却见彩儿又是一口饭也未吃,这回连月儿也未动箸,只道是成日闷在房中一点食欲也没有,云儿本想进来为彩儿、月儿求个情,不成想李璿、李璥竟在,这才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璿、李璥原也正不解,何故来梅阁足有两刻钟了,却连一个宫婢也未见到,这刻见云儿入阁,且手上还端了一看就知已是放冷的汤食,心下也多少有些转过弯儿来。待云儿端过茶盏去庖厨沏茶,李璥遂上前一步,一脸忧切的说道:“儿怎地瞧着,这汤食都已搁凉,难不成江娘娘要用这些冷炙?”

李璿连忙从旁压低声呵斥了声李璥:“莫妄言臆断!”其不是不知,云儿可是跟从江采苹入宫的婢子,又怎会不但不周勤侍候,反而拿些残羹冷炙应付其事。

看眼李璿、李璥,江采苹心头却觉一暖,且不去细究李璿、李璥何故还会与梅阁交亲,量小非君子,这被人关心的感觉在这深宫寒冬里却可暖人心田。遂解颐道:“是本宫身边的两个婢子,犯了过失,禁了足面壁思过,性子执拗,在与本宫使性子。”说着,蹙眉轻叹了声。

李璿会意,顺着江采苹话音皱眉道:“好生胆大的婢子,端的不知反省!”

李璥略沉,揖礼道:“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可否恩允儿,向江娘娘求个情,便宽宥其二人,江娘娘身边原便无几个宫婢,可不是要服侍不周了?”

云儿奉茶步上阁阶,正巧听见李璥在说情,心中为之一喜,不由得紧走了几步。

见云儿奉上茶来,边为李璿、李璥斟茶,边对李璿、李璥报以一笑,江采苹拢一拢衣肩上的霞帔,只当是视而未见,待云儿垂首侍立向一旁,才微霁颜道:“也罢,今儿个便看在凉王、汴哀王的面上,宽免一回彩儿、月儿。”

云儿一听,赶忙步向前应道:“是,奴这便去放其二人出来。”

江采苹蛾眉轻蹙了蹙,凝了睇云儿:“且告知其二人,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是。”云儿垂首应着,极为欢怀的恭退下,还不忘对李璿、李璥也屈膝谢了礼。

“恕儿斗胆,且不知彩儿、月儿犯了何过,竟惹得江娘娘这般动气。”看一眼云儿,李璥忍不住又多问了嘴。

云儿、彩儿、月儿是一同跟随江采苹入的宫,平日里都是尽心侍主,昔年李璥、李璿进宫也与云儿三人有过几面之缘,李璥也看得出,那彩儿虽不似云儿一般心细沉重,却也知彩儿不是个不忠的婢子,而那月儿更是个唯喏的,三人自打入宫为婢跟在江采苹身边也未少吃苦受累,怎想也想不出彩儿、月儿这两人究竟能犯下甚么大过,以至于连一贯与人宽厚的江采苹都舍得惩斥自个的近侍。若非今日撞见,李璥断难置信,估计彩儿、月儿也是有何委屈,不然又何必滴米不进。

江采苹浅啜着茶,一时却有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如实告与李璿、李璥日前彩儿与杨玉环的贴身丫鬟娟美犯下口舌之过的事,之所以命云儿把彩儿、月儿锁在房中禁足,为的便是不让彩儿再擅自溜出去。彩儿向来心气儿高占上,哪怕是理亏的事儿都得争个理儿,何况与娟美起争执,过不全在彩儿一人身上,彩儿必定咽不下这口气,这几日出阁一旦又与娟美遇上了,势必又会引生争端,故而江采苹才把彩儿连带月儿一并禁足房中,也权当给李隆基一个交代,省却杨玉环过后亦心有怨怼。

已是关了彩儿、月儿四日,实则也该释足了,逢巧今个李璿、李璥过来,也正好有个下台阶,只望经此一事,彩儿、月儿及云儿往后里都可长个教训,这宫中看不过眼的人与事本就太多,不是有心打抱不平就可替人出口恶气的,倘使好心办了坏事,非但帮人不成反却会害了人。那日,若彩儿、月儿不是梅阁的宫婢,只怕不只其二人难免受杖笞,就连整个司膳房上下都会跟着被问罪,此事又怎会如此轻易的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