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亭上,丹灵领着公主朝杨玉环礼道:“娘子,公主过来了。”

杨玉环回身就见董氏也紧随在后步入亭中,未待董氏行礼,便葱指一翘,示下免礼起见。

不过,董芳仪还是依礼对杨玉环施了礼:“嫔妾见过贵妃。”

“免了。”杨玉环嫣然一笑,朝公主抬了抬手,示意近前,凝了眸眼睛还有些哭得通红的公主,黑烟眉一挑,“这是怎地了?本宫怎地瞧着,公主似才哭过?”

董氏心下一紧,连忙掏了帕子上前:“适才滑了跤,不妨事。劳贵妃挂怀了。”

凝睇垂着首小脸尽是委屈的公主,杨玉环从董氏手中接过帕子,便为公主沾了沾面颊上的泪痕,一副满为疼惜样儿,看似对董氏所言的听而未闻一般:“瞧这小脸,都哭花了……有何不快的,便告与杨娘娘,杨娘娘为你做主。”

董氏不由得有些怔忡,不仅为杨玉环这番话,更因刚才杨玉环忽然从其手上夺过了那帕子,那感觉,着实令其有种从未有过的惶恐,仿佛杨玉环要夺得不只是一条帕子,而是在与其抢公主。这感觉一涌上心头,董氏越发觉得杵在那站立不宁,早年寿王李瑁曾三番五次上告母妃武惠妃要休妻的事,董氏在这宫中不是没有耳闻,杨玉环嫁入寿王妃七八年也未诞下过一男半女,若说一直怀不上根由是在李瑁身上,是李瑁打从与杨玉环奉旨成婚的那夜起就二人就不曾看对眼过,李瑁更嫌怨杨玉环的出身卑微,对杨玉环早先只是杨府的一名丫鬟而心有怨怼,而今杨玉环入宫也已有三两年,李隆基待杨玉环可谓恩宠备至,今下杨玉环更是宠冠六宫。可也未见杨玉环怀上皇嗣,难不成是李隆基现如今也已日渐年迈,在**上亦早就力不从心了……

惶恍然间,董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只不知是昨夜刚降过一场大雪的缘由,这下雪不冷化雪冷,今日十为清冷的很,还是心中所搅忖的事儿倏然令其心头寒畏,直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阿娘若是冷,儿陪阿娘回去……”抬头看眼母妃。公主偎向董氏,咬着红唇伸出手牵向了母妃的手。

感触着女儿掌心的温度,董氏不自禁紧握住了女儿的手。心中一时感愧不已。这两年,其为依附杨玉环,在杨玉环面前可谓是低眉顺眼,有时连自个都自觉越来越像当年仰仗武贤仪的常氏,而今的常氏却是被禁足在毓秀宫。无异于是被打入冷宫的弃妃,连新平公主也被软禁在毓秀宫,新平自小就倍受李隆基爱宠,却也未能免除因常氏犯过而受迁怒,倘使它日其是下一个常氏,待到那时只怕自己的公主的下场还不如新平。

心里战兢着。董氏的面色不觉间已变的有分煞白,当年其之所以依附向杨玉环,实也只为借着杨玉环。让李隆基多看其母女二人几眼,意在得机以便在御前为自个的公主寻觅一门好亲事,其有且只有这么一个公主,余生的希望全寄望在自个公主身上,只要能嫁的权贵之家。往后里其母女二人也便有了出头之日。然而,令董氏出乎意外的却是。杨玉环是个占有欲太过毒辣的女人,其根本就不容她人与之分一星半点儿的恩宠,而李隆基待杨玉环的宠幸似乎又并非一时起兴,这两年因董氏的主动交亲,反却使杨玉环日受李隆基的嘉表,而其母女二人反倒是未能从中得到一丝一毫的裨益,非但其未能晋封就连自个的公主迄今也还未予以受册公主封号,这在董氏觉醒来,当真是失算甚多。

可事到如今,董氏自知也早已没了回头余地,江采苹那边早有了皇甫淑妃,且当年江采苹也只相助了皇甫淑妃母女二人晋封,一个由婕妤晋为淑仪,位列六仪,一个则受册为临晋公主,不但实封一千户,未两年还为临晋挑了门好亲事,择了乘龙快婿,前两年江采苹更是在李隆基面前力荐了将皇甫淑仪再一次晋位为淑妃,而其母女二人这些年却只在梅阁得了些小恩小惠罢了,就连这些小恩小惠都是极其有数的一种施舍。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三人却会勾心斗角,是以在杨玉环从太真观随驾入宫后,董氏才决意靠拢向杨玉环这边,可是现下看来,杨玉环仿乎还不如江采苹,至少江采苹从不曾动过要夺走其的公主的心思,也或许这只是其一时的错觉而已,但女人的直觉又向来灵验,若这不是一时的错觉,之于董氏而言,那将会是其所无法承受的失去,会比咬了其的命还逼其痛不欲生。

细细留察着董氏的面颜,杨玉环拿眼睨一眼已是侍立向一旁的丹灵,牵动了下娇艳欲滴的樱唇:“本宫原想着,相请芳仪过来与本宫一道儿去观赏龙池冬日里的雪景……”话未说完,却是话锋一转,“想是三郎这会儿也快退朝了,芳仪便回吧!”

董氏兀自一愣,杨玉环话中带骨,听似意有所指,当下也未敢多忖,便紧牵着公主的手就地礼了一礼:“那嫔妾先行告退。”

杨玉环拢一拢肩上的披风,秀眸含笑牵了牵唇瓣,眼风由跟在董氏身后的绿翘身上一扫而过:“昨儿这场雪,见晛曰消,雪道滑泞,好生照拂公主,若伤着了,想是三郎该问罪了!”

“是。”

董氏心下微凛,绿翘赶忙屈膝应了声。杨玉环这几句交代,面上是对董氏说的,实则是在冲着绿翘示威,月中娟美与彩儿的嘴仗,绿翘也掺和在其中,事后杨玉环命丹灵掌了娟美二十嘴,听闻江采苹亦小惩大诫了一顿彩儿,命人把彩儿、月儿两人都禁足在房中七日,只有绿翘一人置身在了事外,董氏更故作不知情连问都未问,更未惩斥绿翘。虽说事情已是过去,对此杨玉环本就有气,但绿翘是董氏身边的近侍。董氏不发话旁人自也不好插手问责,今个正可趁此把狠话撂在先,警告一二。

看着董氏颇有点慌不择路般带了公主离去,丹灵步向前来:“娘子怎地也不作问,董芳仪适才是要去何处?”

目注着董氏主奴三人的身影远去,在幽谧的雪道上留下一长串深一脚浅一脚的曲折足印,杨玉环轻笑一声,语中微带狠意:“其若有心隐瞒,本宫问了岂不也白问?”

丹灵柳眉一蹙,似才会意过杨玉环的话意。这沉香亭修造在高处,想必前刻的事,杨玉环伫立在这亭中早就尽收于目。

正如丹灵所猜。杨玉环也确实是看见了董氏训呵公主那一幕。时下这严冬吹得又多是北风,连带董氏及其公主之间的说话声,杨玉环实也听得差不多,刚才又见董氏闪烁其词,何必再多此一问。

“回娘子。奴适才有听公主哭闹,吵着去梅阁,只道是要去梅林折几枝梅花……”见杨玉环笑而不语,丹灵从旁又如实回道。

娟美立马就在旁边不耐的跟了嘴:“折梅花?那梅林的梅花,有甚可折的?一年四时也只这寒冬腊月里开,一簇一簇的极尽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这天寒地冻的时气,有几人能有闲情踏雪赏梅?”

瞋目娟美,杨玉环迎风面向兴庆殿所在的方位。别看娟美一贯口无遮拦成性,但有些话却激人深醒。梅花迎寒独自开,单是这傲骨气节自古以来已然不知令多少文人骚客争相追捧吟诵成风,李隆基赐予江采苹“梅妃”的封位,既不在六仪之中。自大唐开国至今也不曾有过这嫔号,这独一无二的封号在后.宫这片天里。却不比“贵妃”的显贵位分低,甚至比其这个“贵妃”还要手掌实权,代掌着大堂凤印。

从日前娟美与彩儿的那件事上,杨玉环已看出李隆基对梅阁的偏袒不公,怎不知李隆基那是在有心袒护江采苹,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否则,单凭几个宫婢凭甚受圣佑。今日竟又撞见董氏带着公主去梅阁,杨玉环自知在其未入宫前,董氏也与皇甫淑妃一样是追随在江采苹左右的人,可董氏后来既投靠了其,而今就不该再心存观望,意欲两头讨便宜,其最恨得便是这等墙头草。

好半晌沉思,杨玉环坐定决意,唤向娟美:“你且去趟南熏殿,若陛下退朝了,便说本宫要上请陛下,恩允本宫归宁,省亲拜觐父兄。”

娟美愣了愣:“娘子觐省?可,可年节在即……”

“只需照本宫的话去传禀便是!”杨玉环桃面一沉,睇了目娟美。丹灵看在旁,赶忙对娟美使了个眼色,娟美这才悻悻的垂首退下。

“这儿风大,奴陪娘子回宫吧?”待娟美赶往南熏殿去,丹灵才步上前两步,请示出声。归宁原即礼制,只是杨玉环从未回家省亲过,往年是为寿王妃时也罢,如今贵妃一国贵妃也罢,自打开元二十三年,被武惠妃挑中下诏与李瑁奉旨成婚,杨玉环就再未回过那个既害了其一生的幸福但也成就了其今时的荣宠的地方——杨府。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既要在这深宫高墙之下占有一席之地争有立足之地,凭其一人,无权无势无疑是痴人说梦,买铁思金。既不能再容忍李隆基心底深处还被另一个女人占据下去,乃至不可取代,势必非让人无暇顾及才是,既如此,便唯有声势浩大的培植自己的势力,一举将这宫中变作其的一亩三分地,再不只甘于与人平分秋色。

思量及此,杨玉环举步迈出沉香亭,掩于袖襟下的葱指已是紧攥成拳,只觉得指甲嵌入掌心直刺得生疼,当年杨玄琰既当着武惠妃之面收了其做“义女”,想是今下也不无期盼着可沾一沾其的光,毕竟,“寿王妃”的名分纵尊贵终究不如身封“贵妃”的荣宠更叫人光耀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