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杨玉环主奴所谋计的,次日广宁公主就进宫来告御状。

前一夜从西市回府后,广宁气急攻心,卧病在榻躺了一宿一日,昨夜才赫然发现程昌胤背上一片红肿,竟也被杨府的那几个狗奴抽打了两鞭子,心下越想越气,今日遂忿恨的奔入宫讨个说法。

李隆基在勤政殿圈阅着奏本,原就在为南诏与吐蕃结盟一事而伤透脑筋,这大半年南诏背唐附蕃,以利相交,大唐边患日益加剧,吐蕃越发蠢蠢欲动,意图挑起战乱趁机再夺回石堡城。

南诏曾是为大唐的附国,之所以能一统六昭,也多亏得有大唐的扶持,今时是养虎为患也罢,是逼良为奸也罢,若与南诏炮火连天,李隆基终归有些不忍于心,但对吐蕃,这些年却一直采用强硬之态,连年交战,从不曾手下留情过,而今局势一变再变,西北、西南沆瀣一气,左右夹击,前朝却苦于商议不出一个良策,怎不令人头疼。

“陛下,广宁公主在外谒见。”

“何事?”李隆基龙目微皱,头也未抬的圈阅着手上的那本奏折,看似十为烦倦的揉了揉额际。

高力士怀持着拂尘躬身在下,略显迟疑:“公主哭哭啼啼,老奴未敢多问由……”

睇目高力士,李隆基朱笔一掷,合上手中的奏本,抬手示下传见。广宁自下嫁程府,甚少进宫拜谒,顶多是回芳仪宫看探几回董氏,今刻却来此哭诉,想是不仅是受了甚么委屈那般简单。

“阿耶……”

待相引广宁步入殿,高力士自行恭退下,侍立在一旁。广宁却是梨花带雨,一见着李隆基。就未语泪先落。

“儿,儿参见阿耶。”啜泣着,才又行礼道,“阿耶可要为儿做主……”

环睇广宁,龙颜微霁颜:“这是怎地了?”关切着,示下起见。

广宁轻啜一声,掩面在下,轻咬朱红好半晌无语凝咽。

眼见龙目一皱,高力士看在旁,连忙从旁说示道:“公主可是受了何委屈?只管道与陛下便是。”

近些时日李隆基多烦闷。许是时气也燥热的缘故,连食欲都有些不振,龙体欠安。旁人不体恤,高力士在御前当差了几十年,可都看在眼里。今日广宁又哭闹着闯宫见驾,倘若一个劲儿地只哭啼个不停却没个说由,待会儿只怕是圣怒难犯。怪只怪广宁今个来的颇不是时候。李隆基更是没多少心思理会一些琐碎事,是以,倘使广宁是因由与程昌胤拌嘴闹别扭而进宫面圣,少时反却免不了要挨顿训斥。

泪眼看一眼高力士,广宁拿帕子拭着面颊上的泪痕,这才红着眸眶又伏下身:“阿耶。前儿个夜里,儿与驸马在西市坊门前,路遇几个杨府的家仆。其等骄横之下,不但重伤了儿府上的婢妇,还、还把儿打下了马……驸马为护扶儿,亦挨了几马鞭,儿……儿被杨府的那几个家仆当街百般刁辱。阿耶可要为儿做主!”

李隆基龙目紧皱,在听过广宁的哭诉之后。龙颜顿显凝重。高力士静听在边上,心下同是微愣,不成想广宁竟是受了杨府的气,如此的吃瘪,这事儿竟还牵扯到了杨府头上。

今下杨氏一族荣贵,不论是在前朝,亦或是在后.宫,可谓都是无可比及的一门,恩宠备至,但广宁怎说也是金枝玉叶,何况听广宁言下之意,是与杨府的几个下仆生出过节,狗仗人势自是不稀罕,但几个狗奴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当朝公主出言不敬,且还胆敢将广宁打下马,细细想来却是事有蹊跷,难不成那几个狗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未免也忒有恃无恐了点。

“可是你自恃是公主,骄矜在先?”

殿内片刻沉寂,李隆基轩一轩长眉,凝睇下跪的广宁,龙颜有一瞬间的不可捉摸。

广宁含泪抬首盱眙李隆基,泪盈于眶:“阿耶,儿岂是不持重的?儿与驸马出市回府,便见那几个狗奴驰马而来,儿府上的婢妇都被践踏在其等马下,其等却挥舞着马鞭驱赶路上行人,一片乱哄,儿……”

说到气急处,广宁抑不住一阵剧咳,只觉有股腥甜气逼上嗓子眼,垂首一看,只见白缎上竟染上一滩血红,竟是咳出血来。

见状,高力士慌忙步上前:“公主万莫动气,这气大伤人,可不宜生闷气!”

看着帕子上的血红,广宁一时更为晃怔,这两日胸口确实憋着一股邪火,愤懑难消,今刻进宫本欲一纾气愤,怎奈刚才李隆基竟问质了其一番,大有帮亲不帮理之意。早些年其随母妃求活在这宫里,几经磨砺才苟全住性命,本以为从此可远离这宫中的争斗,却不曾想始终未能摆脱身上这枷锁的羁绊。

李隆基高坐在上,自也看见广宁捧在帕子上的那滩血色,似有所思的龙颜微沉,起身步下御座来,伸手扶了广宁起身。

“儿,儿非是不知礼数之人……”咽下残留在口中的腥甜,广宁低垂下面首,不由又潸然泪下,越显抱屈,“那几个狗奴,羞辱儿是小,却还辱谩儿的阿娘,儿怎不气不过?”嘤然有声的低啜一声,又哽咽道,“儿自知,当时一日乃虢国夫人为儿作此大媒,阿耶才赐婚予儿,下嫁程府,儿实非是以怨报德,亦无此心,可,可儿,儿……”

李隆基沉声叹口气,抬手抚慰了下广宁,不无关切的安抚道:“程郎子可无碍?”

广宁抽泣一声,咬着红唇谢了礼:“驸马倒无大碍,所伤不重,歇息几日便可。”

李隆基拊了拊掌:“今日进宫,可有去拜见你母妃?”

“还未及去芳仪宫看探阿娘……”广宁抹着眼泪儿,如实回禀着,“儿,儿摊上这等丑事,往后里还有何颜面见人……”

李隆基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才立定在广宁身前:“你母妃近日身子骨似有不适。朕又政事繁重,不得空看顾,今日你既进宫,时辰尚早,少时便去照拂小半日,与你母妃多说会儿话。”

广宁细眉一蹙:“阿娘,莫不是阿娘旧疾又犯了?”

凝睇广宁,李隆基回身坐回御案前:“也莫过于担忡,宫中不乏医术高明的太医。”说着,拿过一本奏折翻看在手。“倘身子抱恙,回头召太医入府,好生请个脉。”

听着李隆基话中的关慰。广宁心头一暖,就地叩谢了一礼,正欲再说些甚么,却见高力士在旁边使眼色,会意之余。遂礼拜道:“那,儿先行去看探阿娘。”

李隆基摆了摆手,也未作它言。广宁于是肃拜在下,跟从高力士退出了勤政殿。

“公主,陛下近来操劳国事,宵衣旰食。有些话,老奴不知当讲与否……”待恭退下,高力士恭送广宁步下殿阶。环顾四下,欲言又止。

“阿翁有何话,但说无妨,广宁洗耳恭听。”

“老奴不敢……”见广宁恭敬,高力士微躬一躬身。方又与广宁借一步说话道,“恕老奴多嘴。时,杨府恩宠备至,公主便忍这一时之气,莫与之结梁子才是,不然,只怕公主讨不着个说理儿之地……”

广宁眉心一蹙,心头一沉,本想驳辩几句,然转而一想,正如高力士所说的,时下其与杨府根本不足以抗衡,就拿今个这事儿来说,纵便一状告到御前,不也没能讨见个明白说法,李隆基虽是其生身之父,却不见得就会站在其这一边为其设身处地着想。

恰恰相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杨玉环、杨玉瑶姊妹现下却是李隆基身边的新宠,宠冠六宫,外有杨氏三兄弟,内有杨氏四姊妹,杨氏一门风生水起,门庭恩重,羡煞人眼,想是李隆基更是无暇顾及其这个原本就视作无足轻重的女儿。这就好比牛身失毛,是为一理也。

反倒是高力士,眼下这节骨眼上竟还能对其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着实才叫不易。思量着,广宁缉手对高力士相谢道:“广宁在此先行谢过阿翁提点。”

“公主折杀老奴了。”高力士躬身还了礼,略沉,又劝解道,“公主也莫多虑,以老奴之见,陛下圣明,此事迟早会还公主一个公道的。”

广宁苦笑了笑,这会儿已是思虑明透,原来是其把自个太过当做一回事了,否则,刚才在殿内李隆基又怎会岔开话题,支开其往芳仪宫去。这明摆着是意有偏袒杨府,更已表露了圣心,全无为其讨还公道之意,既如此,今日进宫哭诉反却是多此一举,无异于是在自讨无趣,反受侮与人。

当广宁又气又恼的绕路行至芳仪宫时,一进宫门就见庭院里侍立着几个面生的宫婢,刚欲作问,却听殿内传出一声轻笑声:

“昨儿本宫一听说这事儿,便交代丹灵出宫察访,也才知那几个家仆起先是为阿姊构筑宅第的中堂圬工!”

听着殿内的说笑声,广宁不自禁恨恨地止步在殿外,这说话者不是杨玉环还能是何人。先时来的路上,其还在琢磨不决,是否要将此事告与母妃,请其母妃出面去趟梅阁,不是搬出江采苹来压杨氏姊妹一头,而是借此把杨府的恃宠而骄在这宫中散传的人尽皆知,梁子既已结定,索性把事情闹大,反正程府是占理的,公道自在人心,这天下人总不尽是不明事理的。

可不成想杨玉环竟抢先一步,腿脚倒快,先其一步登门说情来了,这倒要听一听杨玉环究竟作何说辞。

“今儿个一早儿,本宫便命人赶去阿姊府上,将那几个狗奴五花大绑,捆出府杖毙……”杨玉环桃面笑靥如花,在与董芳仪对坐着身,秀眸早已留察到殿门外多了道人影,被晌午的日头倒影在门槛处,刻意顿了顿,敛颜挑了挑黑烟眉,轻叹息了声,

“虢国夫人乃本宫之姊,自小父亲便娇宠之,虽说善教儿女,为治、平之本,而教女尤要,望乞董芳仪看在本宫薄面上,宽宥这一回,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