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宴后,未几日,哥舒翰离京回疆,只道为防西北边患。-》

毕竟,眼下吐蕃与南诏已结成同盟,南诏已公然背唐附蕃,时局严峻,刻不容缓,虽还在正月里,年节的热闹还未消退,宫里宫外张灯结彩,不日便是上元节,但沉浸在一派欢愉的氛围中,也易使人放松警惕。

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倘使吐蕃这时来袭,兵攻城,纵便一下子打不到长安城,也不见得就有那兵势可直捣黄龙,但边关疏于防患,就有机可趁,防患于未然总归不无裨益,况且是在时下。

江采苹并未多关切这个,哥舒翰率众赴边时,也未随驾相送。杨玉环已是回宫,诸如这等抛头露面的荣光事,大可用不着其来操心,自有人甘之如饴的抢着扮演这个角色。为表当日在花萼楼宫宴上,安禄山的无礼冲撞,杨玉环也确是当仁不让的自请出面为哥舒翰送行,且是以安禄山这个义子的二娘的名由伴驾在城门上为哥舒翰一干人等饯的行,而非是以宠妃的名头盛装出行。

至于安禄山,倒未急于回返,三天两头儿的进宫,一如年前那段日子里出入宫闱,倒未再夜宿南宫过,而在此期间,杨玉瑶竟也出奇的安分的很,在杨玉环回宫前后都未再闯宫觐见,只听说虢国夫人府上也十为安静。日前的宫宴上,杨玉瑶姊妹三人都未出席,连杨玄琰亦称病未拜,杨氏一族中,除却杨玉环有且只有杨国忠一人在座,当日不曾多思忖,事后想来才令人觉得事有蹊跷,一时半会儿但又无从查悉。

眼看明日就是上元节。彩儿从一早儿就拉着个脸也不知在嘟囔些甚么,月儿不耐的仔细一听,才知彩儿竟是在抱怨这几日不得出宫,想是今岁又钻不了空子混出宫去也赏一赏城内的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自打进宫为婢,宫外那些稀松平常又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平淡无奇的小热闹似乎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有时还真叫人怀念,尤其是在逢年过节时候,宫中虽说也操办宴飨助乐,一年年下来。却也有些乏味单调,反却越怀念早年在宫外争先恐后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那种心情。

事易时移,有得便有失。淡淡的落寞,悲秋悯月似的,难以言喻。

“娘子,广平王妃带着小郡王在外候见。”

午憩过后,江采苹独坐妆台前。正对镜梳妆,听月儿入内通报,立时好心情的起身传见。彩儿百无聊赖的侍立在旁,亦随从江采苹转出珠帘。

一见江采苹出来,沈珍珠步上阁阶,连忙紧走了几步。见礼道:“妾见过江梅妃。”

“不必多礼。”江采苹抬手虚扶了把沈珍珠,示意彩儿奉茶,颔轻抚了下李适的带。

沈珍珠进宫。时带李适在身边,每回来梅阁礼拜,李适也多跟在身边,都道一回生二回熟,李适自小在襁褓中时好似就与江采苹极亲。在其洗儿礼上,才那么丁点就会半眯着一只眼冲江采苹咧嘴笑。一晃十年,而今也快长成个小小少年,那身量却随了沈珍珠,有着江南的娇俏之姿,这两年个头也未窜高。孩子多大都是孩子,江采苹又是看着李适从小长大,那种情愫,溢于言表,是以在江采苹面前,李适从来也不忸怩,许是自小就不长在深宫高墙之下,王府虽也是深宅大院,至少不比这宫中处处尔虞我诈,而李适自从迎娶了沈珍珠,这十多年亦再未纳妾,对于李适自也格外疼宠,故而李适身上也看不见太多的老成。

黄口小儿,本也该无忧无虑的成长,但不知为何,每每看见李适一脸的灿烂,江采苹心下总泛着针扎般的疼惜,许是一早就知晓,它日李适也会是这大唐的一代帝皇,生在皇家,心机是不可少的,一个人不会耍心计无疑也就没有前路可言,但在广平王府的保护下,不得不认可,李适却是个例外,然而,是福是祸却是难断。尤其是每当忖及来日里的那场不可避免的大动乱时,江采苹总会忧心忡忡的放心不下很多人与事,比方说沈珍珠,据后世史载,唐代宗的这位沈皇后,就是在那场战乱中一夜间失踪,及至其与沈氏的独子——长子李适继承大统,终其父子二人一生,遗失天下,亦未能找寻见母妃。

彩儿奉上茶,见江采苹凝着李适,貌似出了神儿,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娘子见日里念叨小郡王,今儿个王妃带了小郡王来了,娘子怎地也不知让人看座?”

江采苹略略敛色,瞋目彩儿:“属于嘴快!”旋即莞尔示下看座,沈珍珠忙答礼,这才牵着李适的手坐下身。

月儿端上几样茶点,彩儿一看其中竟有一盘糖梨子,又故作气哼哼的撇嘴道:“娘子便是偏心!怪不得昨儿个不允奴吃,想是留与小郡王吃食!”

“你这丫头,今儿怎地这般话多?饶是本宫平日里惯的你……”江采苹美目流转,凝眉嗔向彩儿,含笑看向沈珍珠,“莫以为意,府上一切可好?”

沈珍珠垂带笑,欠身礼道:“劳江梅妃挂怀,一切安好。”

江采苹端过茶盅,却听彩儿又在一旁酸不拉几的叽咕道:“唉,娘子今儿个是乐呵了,广平王妃、小郡王都来了,可有的人道体己话了!奴怎地便这般命苦……”

江采苹凝眉睇睨彩儿,心知彩儿是在没话搭拉三句,当着沈珍珠之面越说越不像话,刚欲呵斥两句,但见李适挑着眉看向彩儿,已在先声难道:“你这丫头,主子面前,岂可如此刁苛?好一张利嘴!”

江采苹微微一怔,看着一副小大人架势的李适,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年节宫宴上,李适稚声稚气的在花萼楼盛宴上向李隆基祝词的那一幕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李适是那般的纯真率真,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一般,浑身上下不显不露一丝一毫的做作,甚至还跟孩提时一样在李隆基脸上啵了一口,可是今日站在其面前的李适,刚才脆声责呵彩儿的一刹那,那一脸的认真,忽而让人有种错觉。

善恶有分,境由心生,一个人可以大善,亦可大恶,这都不难,但一个人若可把自己的城府隐藏的滴水不漏,却不是一件易事。

被李适一问斥,彩儿一时倒愣住,好半晌盯着李适,哑口无言。好似全未料及今个竟会给李适驳了面子,刚才其明明是在替这小人儿在美言,这人竟不识好歹,难不成连好话坏话都分不清?

见彩儿眉心蹙了又蹙,气鼓鼓的欲言又止,沈珍珠瞋嗔了声李适:“适儿,不得无礼。”声音虽不高,态度却严谨,李适也立马垂下头。

其实,李适实也不过是想逗弄下彩儿,往日每回来梅阁,这彩儿总有一大堆儿的话要说,全不守宫规礼制,这要换在旁处,想必一条命早死了千百回了,也就是在这梅阁,摊上了个好主子,是以今日才成心激一激彩儿,倒要看看这丫鬟究竟又几分跋扈,此刻却忘了母亲也坐在旁,看来只有改日再好好试探一番。

宫中王府,皇城内外,多得是畏畏尾的仆奴,可李适近来却想找几个有性子的收在身边,其实早两年也早就对江采苹身边的彩儿有分兴致,若是身边的仆奴都是一群唯唯喏喏的,还不如多养几只温驯的马儿。有脾气儿有性子的有主意的,才能助其更好的探知身边的人事,可现下府上那些仆奴,一个个的见了其连个敢吭声的都没有,别说敢跟其斗嘴皮的人了,整日里只有垂头丧气的的跟那张涉学书,连想整个人的激情都兴不起来,着实乏味。

原本进宫造访梅阁,是件欢快事,至少可不必终日闷在府里,想出个门玩耍一番都难于上青天,李适也有满腹的话想与江采苹诉,可这几年随从父母进宫时,临出门前沈氏都会千叮万嘱待见了江采苹切勿失礼,唯恐连来梅阁放纵的机会都被剥夺了,李适只好闭紧嘴巴对盘中的几串糖梨子使劲。

“慢些吃,待会儿让彩儿去多包几串,带回府上。”见合李适的口味,江采苹莞尔一笑,睨了眸彩儿。月儿眼尖,立刻拽了拽还有些怔愣的彩儿的衣襟,二人侍立向一旁,心想彩儿今个也是闲得慌,看似竟与李适斗气,这可当着沈珍珠的面呢,成何体统,但听李适边吃边意味深长的说道:

“果是好东西,酸酸甜甜,少时阿耶来了,也拿与阿耶尝个鲜!”

一听这话,彩儿不禁又撇嘴,心里直哼哼,虽说沈珍珠母子两是梅阁的座上客,可这小人儿有时也忒不把自个当外人了,备制这糖梨子可是要费很多劲儿的,更是花费了江采苹不少工夫,这小儿倒会借花献佛。

“广平王也进宫了?”轻啜口茶,江采苹含笑正欲说些甚么,忽听阁外一声通禀——

“圣人至!”

诸人微微一愣,连忙起身恭迎圣驾,抬回身间,只见李俶、杨玉环已随驾步上阁阶来。不知为何,当看见李隆基大步迈入阁门的一刻,江采苹心头猛地一沉,好像预感到会有何事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