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远的思绪回荡耳际,李俶未再优柔寡断,对着杨玉环一揖:“承贵妃厚爱、韩国夫人抬爱,俶儿感沐皇恩,但赐婚一事,望乞宽谅,俶儿还不曾想过纳妾。-》”

杨玉环本正晓以利害,不成想李俶未待其把话说完,就一口谢绝了其这番良苦用心,心下不由一怔。不过,李俶的反应,实也在预料之中,一生一人白头偕老,这世上哪个女人不希祈,倒未料及李俶竟是个多情的。

“贵妃倘无旁事,俶儿就此告退。妻儿回府尚在路上,俶儿甚为放心不下。”

杨玉环一时尚在怔愣中,为李俶的不留余地而隐隐恼恨,但听李俶就地揖了礼,转身已大步迈出梅亭。那背影,坚决的好似在避之如洪水猛兽。

目注李俶的身影远远地掩没在偏偏梅海之中,杨玉环秀眸染上一层薄怒,先时在梅阁,李俶当着李隆基的面,虽未爽快谢恩,但也未一口回绝,此刻只有其二人在亭内,李俶便这般决绝的推下了这门亲事,怎不令人气恼。

“娘子,娘子可要回南宫?”待李俶离去,娟美犹豫着才步上亭阶,请示了声杨玉环。前刻跟从杨玉环由梅阁出来,本以为杨玉环是要回南宫,不成想一出阁杨玉环就低声交代其,即刻沿路追赶李俶、沈珍珠夫妻的行踪,务必赶在这夫妻二人带着李适出宫前相请李俶折回梅亭,与之一叙。

娟美脚上倒也利落,紧赶慢赶终于在梅林边上追寻见李俶,沈珍珠亦是个知趣的,一听杨玉环差其单独作请李俶,当下就独自一人带了李适先行回府,这会儿看着李俶在亭内与杨玉环一立一站。有些话其虽听不太懂,但也听得出杨玉环是在借韩国夫人嫁女一事与李俶说些甚么,可刚才李俶从其身前走过时,身上却是带着一阵风,那感觉,直觉李俶并不开怀,仿乎全不领情一般。

杨玉环却未应声,只凝着李俶走远的方向不知在想些甚么,眉心紧蹙着。是以娟美在弱弱地请示了这一声后,再未多一句嘴。

娟美自是不知。杨玉环此刻在作何盘算,李俶的不领情,原就在意料之中。不然,先时在梅阁,在御前提及这事时,李俶若想答应当时就会满口应下,跪下谢恩。可李俶那会儿却三缄其口,这刻若非被逼在话尖上,想是李俶还不会回的这般干脆,可想而知,这桩喜事只怕会一拖再拖不了了之。换言之,李俶此刻的表态。同时也证实了杨玉环心中所想的那件事,刚才其实也是随口一说,但细观李俶的神色。却像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珍珠与江采苹一向交亲,在这宫中一直也不是甚么隐秘事,外人只道是沈氏与江采苹也算是半个老乡,再者沈易直与江仲逊亦有几分交情。两人在这长安城又无依无靠,惺惺相惜不足为奇。可近来杨玉环却在无意中探听到一件十为有趣的怪事,杨国忠前些日子从一个旧僚口中不经意间听闻,每年夏末沈府都会有人上山拜祭,而那墓碑上却是无字碑,其上甚至连个姓氏都没凿刻,可祭品却很是丰厚。

沈府在吴兴乃名门大族,沈氏一族更有一片陵寝之地,那碑虽落在其中,却修筑的极简,最奇怪的是,甚至打探不到到底是何人葬在那。逢巧那日韩国夫人进宫拜谒,谈笑见说及有意为莺儿觅一门良缘的事,杨玉环自知莺儿与裴徽姊弟二人年岁相仿,但这两年其与杨玉瑶之间却是嫌隙久矣,杨玄琰的这三个女儿,早年就深谙何谓一致对外,对其这个义妹向来不亲,自去年与杨玉瑶在宫中闹翻撕破脸,二人一前一后都被遣送出宫,一个回了府上一个去了太真观,这几个月杨府都没遣一人嘘寒问暖,经此一事,杨玉环更为看透人情淡薄。

于是顺着长姊的话音,推出了李俶。一则,李俶也是个有才智之人,姑且不论嫁入广平王府是做妻还是做妾,终归是叫人羡慕不已的归属,二来,李俶的正妻沈珍珠,一直与江采苹走动极亲,李俶的身后有李亨,而李亨时为大唐的皇太子,南宫与梅阁终有一日会争个你死我活,放眼前朝后.宫,薛王丛无疑是站在江采苹一边的亲王,连凉王李璿、汴哀王李璥这几年似乎与江采苹亦亲厚,皇甫淑妃、临晋母女二人更不用说,至于董芳仪、广宁母女两人,今下已是无用武之地,其她的妃嫔皇子公主之中,几乎都是些派不上大用场的泛泛之辈,若能在李俶身上打开一道口子,它日不愁落得个孤立无援的下场。

实非是存心离间李俶与沈珍珠的夫妻情义,而是绝不容江采苹来日与东宫结成共谋,否则,待到南宫与梅阁一争的那日,南宫输不起。如此一来,便只有拉拢。出乎意外的却是,李俶竟毫无领情之意,看来,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必须从沈珍珠身上着手,指不准沈珍珠身上藏有甚么不可告人不为人所知的隐秘,一旦揭开,只不知会是如何的荒诞无厘。

昔日,那个男人不懂得珍惜,今时一朝失去,才生出一丝半点的悔恨,可惜悔之晚矣,为时已晚,其便要让那人知道,何谓后悔,何谓破镜难圆。

年前腊月里,新平既改嫁姜庆初,且不管江采苹在这中间充当了甚么角色,姜庆初毕竟是李林甫那一方的人,即便姜庆初只是个庸才,但李林甫却是拥护那个男人的人,其恨那个毁了其大半辈子幸福的男人,在太真观闭门反思的那些日子里,更是幡然醒悟过一个道理来,在这宫中,若无权就要夺宠,权宠俱无便要有势,人心所向,江采苹在其之前已占尽先机,留给其的就只有不择手段挖墙脚的份。

一晃又过去两日,这两日江采苹总觉得寝食难安,一为沈珍珠担忡,二来,心头原有的忧愁近日越沉重。宫城里外,火树银花,正值上元节,梅阁却有些异常安寂。

“娘子。”云儿从淑仪宫回来,见阁内也未掌灯,外面天色已渐昏沉,三宫六院喧笑声不绝于耳,唯独梅阁静悄悄,悄无声息似的。

江采苹稍敛神儿,略显疲倦的捏了捏额紧蹙着的眉心:“淑妃安寝了?”

“道是身上乏,已由人侍候着歇下了。”云儿如实作答着,欲言又止的看了眼江采苹,“娘子,奴有一事,今儿个听小夏子说,赶明儿个上元节过后,薛王要南下,奉旨赴边塞代圣巡游。”

江采苹微微一愣,凝眉稍作沉吟,现下南诏背唐附蕃已成不争事实,李隆基竟在这关头上派遣薛王丛南下巡游边塞,只怕不简单。

“娘子可要为薛王饯行?”迟疑着,云儿仍忍不住问出口。当下边患不断,尤其是与南诏、吐蕃的边患,薛王丛此番南下,可想而知,途中势必多凶险,尽管会有亲卫如影随形,在这多事之秋,谁敢担保不会出甚么意外。

凝目云儿,江采苹温声启唇:“陛下可有何传召?”

云儿自听的懂江采苹话意,却模棱道:“奴亦不怎清楚,想是陛下会与百官,在城门送行。”

江采苹也未再多问,抬手示下云儿退下,独自依在坐榻上,好一会儿神思恍惚。那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初见时是那般的震慑着其的心,怎奈天意弄人,却是两条注定了不可相交也无交集的平行线,一晃十余载,那人也早不似初见之时那般风流倜傥,这些年尽可量的压抑着不去碰触心底的那个人,在历经了这般多的人事变故之后,今夕思来,虽模糊了记忆中的眉眼,却始终抹不去那一抹身影。

不知是否是那日年宴上,李隆基察觉到了些甚么,亦或是这些日子以来宫中的那些流言碎语混淆了视听,甚至是某些有心人士在见缝插针蒙蔽圣听,江采苹直觉薛王丛此番被委以重任,事有古怪。

轻捶几下酸麻的脖颈,江采苹勉强压下窜在心头的那股不安,环目四下,勾唇浅笑了笑,也或许是其多虑了,有几分心虚,太过忧思过重了点。不过,薛王丛既要出行在即,修封家书托其捎回珍珠村倒是可行,至少比命人专程跑腿一趟安心的多。

次日,云儿又从小夏子那里探来消息,说是薛王丛此番南下是秘密奉旨出行,是以明日一早离京时,李隆基不会与文武百官为其送行,江采苹一听,来不及细忖,本想着少时用过夕食再亲笔修一封家书,事出仓促,只好让云儿在旁侍墨,可左思右想,楞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满腹的挂怀,无从道起。

一夜辗转反侧,直到五更时辰,复又步下榻,转出珠帘,拨了拨烛笼,平铺开纸笺,半个时辰后,估摸着李隆基已是上早朝,这才唤了云儿,交代云儿持其手谕匆匆出宫,赶往薛王府送信。

只是从未想过,与薛王丛这一别,再见时已在战乱中。三个月以后,竟传入宫薛王丛在西南边塞失踪的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