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王丛无故失踪,音信全无,随从南下的亲卫亦不知所踪,这事儿却在宫中压了下来,连薛王府都瞒下。-》

若非小夏子情急之下说漏了嘴,云儿亦无从探听,情势所迫,江采苹并未急召高力士私下过来梅阁一探究竟。李隆基既责令把此事压下,想是应有应对之策才是,毕竟,此番出行薛王丛是代圣巡游,且是秘密出行边塞各地,若非中途生此意外,一行人等断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无影。何况薛王丛还是当朝亲王,事关重要,个中厉害不言而喻,在事情尚未彻查清楚之前,自是不可走漏风声。

是夜,圣驾驾临梅阁,在与江采苹茗茶对弈了几局后,眼看时辰已晚,出奇的安寝在了梅阁。彩儿、月儿满心欢喜的撤下茶食,伺候江采苹沐浴更衣后,才抿着嘴儿乐得跟偷腥的猫儿一样恭退下,回房歇息。

一夜相拥无语,李隆基只字未提薛王丛的事,江采苹亦佯作不知情,一个字也未多问。至于彩儿、月儿两人,白日云儿神色慌张的从小夏子口中听悉薛王丛的事并一五一十告知江采苹之后,江采苹就已交代过云儿,此事先别让彩儿、月儿知道,以免在这节骨眼上再横生事端。

细细算来,圣驾至少两三年没在梅阁安寝,自从江采苹与李隆基之间不知何时有了间隔,已是记不清究竟是从曹野那姬以舞姬的名头被皮罗阁从南诏进献入宫开始,还是在那之前更早就疏远了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情意,除却争权夺宠,只关乎风花雪月,相继而来的杨玉环、杨玉瑶,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其实只不过是不愿再以心交心的一个借口罢了。

感情就是这般的脆弱。经不起一丝半毫的顾虑,有了顾虑,也就不再纯净,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之间,只会错过。

翌日五更五点,李隆基就起驾勤政殿上早朝,彩儿、月儿倒破例勤谨了一回,一大早儿就备下了膳食,那眉眼间尽是笑意。在其二人眼中,昨夜圣驾又留寝在梅阁,无疑表示梅阁复宠并非甚么难事。而在其二人心里,只要江采苹肯花心思,即便用不着跟宫中的其她妃嫔一样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的去讨圣兴,江采苹只需在御前放低三分姿态,其实大可不愁再复宠。偏奈这几年江采苹不屑于此,非但不争宠甚至连邀宠之心都没有,彩儿早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干着急不已,又何止其二人,就连高力士实也对此无可奈何,今时江采苹终于肯把圣驾留下。而未再拒宠,怎不令人欢跃。

殊不知,这其中另有种种关戈。不过。江采苹也无意于跟彩儿、月儿多作解释,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些不该知道的事知道的越多反而容易枉送性命,彩儿、月儿进宫为婢这些年,跟在其身边在宫中未少吃瘪受气。能多一日的自娱自乐,总比多一个人愁眉苦脸的好。况且很多事不是人多就可化解掉的。

闷闷地静坐了一整日,直到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江采苹斜倚在庭院里的秋千上一句话都没说,不是不想找个人发泄一下,而是整颗心感觉都空落落的,在昨日突闻薛王丛的事之后,这一宿一日都仿若心底深处有甚么东西猛地被抽空一般,撕扯的疼,麻木的很。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反复不停的问,倘使事先知晓当日一别会是与薛王丛的生离死别,那日是否会不顾那可笑的所谓的礼制,奔出宫去与那个男人见上一面。

明明是命定了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却不清不楚的纠缠了十几年,甚至彼此之间没有甚么海誓山盟,没有甚么非君不嫁非妾不娶的凄美憧憬,彼此交缠却又日渐疏远的交缠中,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每当夜深人静长夜漫漫的时候,甚至都不会想起那个人的一笑一颦,可思绪偏就如此的荒诞,得不到,舍不开,爱不得,恨不得更抹不去。

也许那年长安城街头的初见,那道影子就在不知不觉间植入心底,及至城门口的再见,已是可笑的烙印在骨子里,故里抛绣球招亲,未能招到心仪之人,反倒又见……这一场梦,如梦似幻,一直力争顺应天命,纵然动过挣脱命途的念头,一次又一次还是压抑了下来,宛似把新生扼杀在摇篮之中。原以为的放开,在今刻仍忍不住心痛如绞,若那日曾为其饯行,纵便弥补不了此生的遗憾,又是否可以少一点遗憾。

一连三日过去,宫外关于薛王丛的下落还是一无所知,无从查起,那几十号人外加近百名亲卫就像真的凭空消失在了西南边塞。圣驾倒未再驾临,宫中看起来依是无风无浪。

“娘子。”

江采苹拨了拨烛笼,和衣在榻上,看眼挑灯入阁的云儿,示下云儿挨着坐下。云儿略一迟疑,才在一旁的胡凳上端坐下。

“淑妃身子可见愈?”

“回娘子,已是无碍了。”云儿欠身答道,顿了顿,才又抬首看向江采苹,“娘子,奴有一事,望乞娘子恩允。”

江采苹轻拢了拢衣襟,几不可闻的轻叹息了声。对于云儿的心事,又岂会看不出来,这两日虽说云儿嘴上口风紧,那眉眼间的忧忡却是难掩,其实早在初入宫门那会儿,便已发觉云儿的那份心思,之所以迟迟不予点破,亦从未追问过,既有三分私心在里面,亦有七分不忍掺杂其中。

侯门深宫,最华丽的金丝笼,岂及得上自由可言。

然而那人性使然,七情六欲,苦乐咸淡,连其这尘世中的一缕幽魂都拜托不了宿命的束缚,凭何钳制旁人的贪嗔痴。

“你,可是决意下江南?”

四下好半晌安寂,窗外风影拂面,依稀可闻梅林中夏虫的浅吟低唱。

云儿微垂着首,秀眉颦蹙,好似在下定多大的狠心:“奴给娘子添忧了。”

江采苹貌婉心娴,云儿自知,自己那点小心思逃不过江采苹一双慧眼,但事易时移,今夕作此央恳,心境却已不似昔日那般是缠在一个“痴”字上,早年还未侍候江采苹为主子时,其对薛王丛,的确是存了爱慕之情,但这些年在宫中,也早就看开了,甚晓自己与那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今生有缘无分,是以,今番请求出宫,不为其它,只为了一个余愿,还一份恩情,从此两不相欠。

在听闻薛王丛遇险之时,除却遏制不住的震惊,三个日夜的纠结,内里的惴忡,便只有一个想法,不论那个曾有恩于自己的男人究竟是死是活,都要亲自去找寻一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云儿的心不在焉,心神恍惚,江采苹自也看在眼里,明了于心,至少在这一刻,云儿较之是勇敢的,敢于面对。凝目云儿,遂莞尔一笑:“你且回房好生歇息一宿,待明日,本宫安排你出宫。”

云儿心下一喜,也禁不住眼眶一酸,此一去,生死难料,还不知是甚么结局,与江采苹相处了十六个春秋,冷不丁要惜别,说不挂念是假的,还有彩儿、月儿两人,尤其是月儿,怎会全无留恋。

“你只管安心,至于彩儿、月儿,有本宫一日,必护其二人周全。”江采苹凝眉起身,取了一袋碎银交予云儿,“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此行凶险难料,切记安平为上,成与不成,本宫只盼能与你再见。”

“娘子……”恁云儿平日性子沉重,此刻也情不自禁潸然泪下,接过钱袋,退后两步就地对江采苹行了大礼,“娘子珍重。”

江采苹含笑扶了云儿起身,对于云儿的抉择,从来都尊重,以往也罢,现下也罢,不管追随的是谁,都不会改变。求得一心人难,求得一知己亦份数不易。

云儿、彩儿、月儿三人进宫服侍之前,原就在宫外有安身立命之处,想是这一趟出宫,定也会有人在外面接应。尽管经过当年那件事后,再未想过有朝一日还会与平康坊的伊香阁打交道,但想来只需布置妥善将云儿秘送出宫即可,待出宫之后的事也就无需担忡了,鞭长莫及,宫外也不是宫内能插手的。

“你且回房收拾下,与彩儿、月儿打个照面。本宫会吩咐下去,只道是淑妃身子抱恙,姑且拨你去淑仪宫照拂。”敛下心中纷扰,江采苹颔首轻声交嘱着。

江采苹点头应了声,又凝了眸江采苹,转身恭退下。依江采苹的心思缜密,想要送其出宫并不是多大的难事,难则难在,在其秘密出宫后如何避人耳目,怎说其也是梅阁的宫婢,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难免引生事端。

待云儿退下,江采苹凝神在一时晃耀人眼的珠帘上,良久的失神。云儿此一去,显是抱定了一死之心,只但愿可逢凶化吉,看来明日须是亲自走一趟淑仪宫。

次日,云儿一如往日去了淑仪宫伺候,晌午时辰,又回梅阁取了几样茶点送过去。待到夕食,一些宫人只见江采苹带了彩儿也去了趟淑仪宫。

不几日,皇甫淑妃上请闭门将养,淑仪宫的宫门一闭数月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