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上阳东宫。-》

彩儿、月儿侍候江采苹安寝下,默声恭退下。

步下榻,擢皓腕推开窗棂,凝目挂在夜空上的那轮明月,江采苹毫无睡意,秋风拂面,夹着淡淡地泥香气,连日秋雨阴绵,今夜总算放晴。

天长节,想是那京都皇城,此时此刻正值万众欢贺之时,不难想象花萼楼上,宫里宫外一片欢腾盛状。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被簇拥在万人之上,该是一笑天下臣服、四海朝贺。

去年的今日,却是被押解来这座冷宫的日子,想来也不能说是押解,原就是自请来此,且是在勤政殿外长跪了一宿,辛切跪求来的圣敕。

那日,本是一年一度的天长节盛宴,却在那一日,连生变故,大煞风景,龙颜震怒。

盛宴上,丝竹管弦正浓,忽听一声尖叫声,几声扑翅,一阵躁乱。高力士立时奔出殿外察看,不一会儿就慌措的回来。

李隆基正襟危坐在御座之上,睇眄高力士,高力士迟疑地步上前两步,低声与李隆基作禀了几句甚么。

江采苹与一众妃嫔静坐在下,明显感觉到高力士在上前禀报时,向其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眼,说不出的复杂。而当高力士禀毕,李隆基的目光紧就看了过来,似乎掠过其,胶向了与其并坐在上方的杨玉环。

四座诸人一时也搞不清是何状况,一时也无敢吱声的,殿上除却歌舞依在如海潮般波荡,静的出奇。

这时,却见刚才退下的丹灵匆匆奔近杨玉环,一脸的仓惶,右颊上刺目的多了三道抓痕。好似是被甚么尖利之物抓破了脸,还泛着血水。

殿上登时嘈切起来,杨玉环桃面顿变,看向丹灵,只见丹灵一脚崴在地上:“娘子……”

“怎地回事儿?”杨玉环腾地站起身来,江采苹心头莫名一沉,抬眸间只见春莕衣衫有些零乱的紧拽着李适,慌乱地也从殿外奔入。

李适的手上,正怀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白鹰。刺眼的是,鹰翅上清晰可见一片血红。却不像是白鹰受伤。

沈珍珠陪坐在李俶身旁,看着李适带着春莕奔进来,娇颜也是一变。身形显是一晃。若非李俶在食案下紧紧握住了其的手,只怕沈珍珠已是站了起来。

李隆基龙目一皱,环睇四下,嘈切之声立消。春莕杵在那,已然怔忡的慌了神儿。楞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适皱着眉头看看一侧的沈珍珠,又看了看李适,单手抱紧那怀中的白鹰,一掀衣摆,跪下了身:“适儿有罪。”

这下,殿上又是好一阵私窃。李隆基一抬手,歌舞戛然而止。

见状,沈珍珠使劲儿挣脱开李适的手。疾步到李适身边,似是意识到甚么一样,也跪下了身。李适微怔,随之也步离食案,与沈珍珠一左一右伏首在下。

“阿娘。适才在殿外,小白伤了贵妃的雪衣娘……”吞吐着。李适垂头极小声看了眼沈珍珠。声音虽小,却还是在殿内传开。

沈珍珠微怔,袖襟下的长指掐进了掌心。李适看似也微微一愣,若有所思的睨了眼还被李适紧抱在怀的那只白鹰。

“雪衣娘!……”

静极一时时分,杨玉环仿乎才反应过来,喃喃着惊呼了一声,貌似差点昏过去。好在侍立在旁的娟美眼明手快,及时搀扶住了杨玉环。

四下倒吸气声一片,妃嫔堆儿里却有几声讪笑。谁人不知,南宫那只白鹦鹉是杨玉环的珍玩,很是有灵性,这宫中都传,上每与贵妃及诸王博戏,上稍不胜,左右呼雪衣娘,必入局中鼓舞,以乱其行列,或啄嫔御及诸王手,使不能争道。不成想今时一日竟被一只白鹰夺了小命。

“适儿本意,将其献于皇阿翁,不曾想伤人……”李适看似也不无后怕,满是委屈的不敢抬头,只在那闷声争辩了几句。

丹灵这会儿也开了口:“娘子,适才奴守在步辇旁,不知何时小郡王过了去,那……那白鹰一声雀明,一飞冲天,破空而下,利爪扑在雪衣娘身上,不几下,雪衣娘便……”

杨玉环扶着娟美的手,身形一晃,樱唇紧咬,未待丹灵把话说完,提步就往殿外走去,待步到殿门处时,绣履一带,趔趄了几步,瘫软在了殿阶下。

停在殿外不远处的步辇上,辇杆耀着几点血红,地上一滩血肉模糊,落了一地的染红的翅羽。

宴乐中止,是夜,李适被带往南宫,宫门紧闭,沈珍珠在南宫外等了半宿,一双杏眼哭红,却被挡在门外不得通传。

皇太子李亨亦甚是担忡,呵斥了一顿李俶,眼见李俶与沈珍珠心忧李适,也不便当众太过狠斥,一甩衣摆,气冲冲回了东宫。

三日天长节,杨玉环再未踏出南宫一步,圣兴尽扫,沈珍珠则在南宫外一直站到天长节过后,三日滴米不进。李适不忍于心,奈何沈珍珠执意如此,无奈之下,只好暗中交代家仆恳请江采苹出面。

江采苹思虑再三,遂请高力士代为通禀,正逢李隆基在勤政殿与杨国忠议政,杨国忠本欲退下,却被唤住。

“贵妃一向视雪衣娘若珍宝,国忠,你且去南宫,劝慰一番。朕,随后便至。”李隆基挥手摒弃左右后,才步下龙椅,在殿内踱了几步,负手站在江采苹身前,不用多问,也知江采苹所为何来,“爱妃可有些年数,不来朕这儿。”

“嫔妾惶恐。”江采苹凝眉依依垂目,不是听不出李隆基言外之意,但这勤政殿也确实不是后.宫妃嫔该来之处,尽管早些年其曾不止一次的来过,但那也都已是过去之事。

半晌相对两无言,李隆基执过江采苹的纤手,缓步步向置在一旁的坐榻,又是良久的沉默,才浑沉出声:“爱妃可怨恨过朕?”

心下一颤,江采苹欠身移下坐榻:“陛下何出此言?”

“朕,命薛王南下边塞,一行人等下落不明,事到今日生死不知……”

有些话,不必说明,也是心知肚明。江采苹压抑着心下的颤抖,虽说好几个月前就已得知薛王丛失踪生死未卜一事,今刻亲耳听着李隆基亲口说及此事,仍遏制不住内里的战栗,不是对欺君罔上的一种本能畏惧,而是对那个风流倜傥的男人放不下的生死担忡,惧怕一语成谶。

自薛王丛音信全无,已大半年,不知李隆基到底派出多少人查寻,但想来前往搜寻的人绝对少不了,而私放云儿出宫也有七个月之久,同样一去无影,说不挂忡是违心之言。在这宫中,又还能有甚么能瞒得下李隆基的。

纵便当时可遮人耳目,瞒得了一时,这几个月下来,淑仪宫又岂能不漏破绽。当日云儿三进三出淑仪宫,为的就是乱人眼造成假象,实则在江采苹带了彩儿傍晚时候亲自去看探皇甫淑妃时,云儿已连夜出宫,由月儿相送出的凌霄门。

皇甫淑妃也是极力配合做了这场戏,淑仪宫闭门数月,只在临晋进宫拜谒时才开门一次,而这期间临晋也只进宫了一回,是皇甫淑妃在事后特意交嘱了临晋往后里若无甚么紧要之事,暂且少进宫为宜。即便一切布置的滴水不漏,李隆基还是查悉了此事。其实,也早在江采苹意料之中,原本也没想过能隐瞒多久。

“嫔妾有负皇恩,但请陛下降罪。但李适一事,望乞陛下开恩,适儿乃李唐皇孙,血亲浓于水,陛下仁圣。”虽知自身已是自顾不暇,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江采苹却未往初衷,倘使杨玉环存心借由此事,刻意刁难沈珍珠母子二人,事已至此,也只有李隆基能挽回一些余地。

在此之前,杨玉环上请为李俶做媒,迎娶韩国夫人之女崔氏为妾一事,李俶迟迟未应可,江采苹虽为沈珍珠欢喜不已,但今日一事,只怕杨玉环会加以报复,毕竟,女人心如针眼,如若无以复加,不晓得李俶又会作何抉择,沈珍珠又当作何感受。

是以,若可以,江采苹宁愿由其来承受这其中的苦楚,也不愿生生在沈珍珠与李俶之间加注上一层破裂,若杨玉环针对的只是其一人,大可冲着其一个人来使手段,又何必拉上这般多人牵扯其中。

那一夜,圣驾去了南宫,江采苹在勤政殿外跪了一整宿。次日,李隆基退了早朝,小夏子才笨来告知,李适已被沈珍珠领回广平王府。

“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

“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减清真。总教借得春风草,不与凡花斗色新。”

不几日,宫中盛传开一些风言风语,且有诗为证,宫人都在传道这两首斗诗,且一口认定前一首出自梅阁,后一首出自南宫,风传开前一首在前,后一首在后,后者是为前者而出。更有甚者,在众口相传,李隆基还为后一首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