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安禄山离京返范阳。

望春楼,李隆基亲临,为安禄山饯行。

临别时,安禄山扶着过膝大腹,顿首在下:“陛下,臣有一言,原不当讲。臣不识之无,恕臣直言,贵妃有情于陛下,纵便有过,想是情奈之,臣一介莽夫,本不应过心陛下家事,但臣着是不忍之。”

高力士侍立在旁,未料及安禄山在此竟会有此一说,显是有心为杨玉环说情,现下杨玉环被遣出宫已快半年,李隆基迟迟未下敕召回宫,旁人不晓得个中原委,高力士却看得透彻。这其中,看似皆因那日杨玉环闯宫,扰了李隆基与江采苹在翠华西阁幽会以致惹得龙颜勃然大怒,事后非但不知反思反而还以回太真观屡加胁迫,但这大半年下来,实则不然,李隆基之所以任由杨玉环不回宫,其实另有它因。

换言之,当日杨玉环闯宫扰驾,不过只是个诱因而已,然而,这半年来,李隆基在宫中也确实有些情难自禁,江采苹已是迁入洛阳上阳东宫,自那事之后,这半年再未传来任何消息,昔日的三宫六院,一片清冷,处处宛似冷宫,透着荒凉之气,李隆基更是夜夜独宿南熏殿,期间未再召幸一个妃嫔,对此高力士也是看在眼中,坦诚讲,着实也于心不忍李隆基这般苦情,虽说相劝江采苹及早迁回宫的事如今看来几乎是抱不得多少希望了,但也不愿心口不一的违心在御前为杨玉环美言。

不成想今日安禄山竟在这儿上谏,且是为杨玉环说情。转而一想,安禄山早已被杨玉环收做义子,尽管当初这件事原本就荒诞的很,可安禄山毕竟算是杨玉环名义上的假子,何况安禄山所言不虚。此番来京,因杨玉环不在宫中,“母子”二人的确不得相见,月前杨国忠恭迎杨玉环由太真观住入府上一事,早有暗卫通禀入宫,此事李隆基并未作何表态,高力士遂交代下来,只命人仔细留察,未经圣敕绝不可擅自行事。而今下杨国忠与安禄山嫌隙已结,安禄山绝不可能会折脖颈去杨府只为见上一见杨玉环。若说这思母的孺慕之情,几分真几分假,谁也不得而知。

反观李隆基。迎风剪手在那,龙颜有一瞬息的凝重,须臾,才一抬手,时下安禄山起身:“时。乍暖还寒,力士,于长乐坡设宴,代朕祝酒饯行。”

见李隆基说着,便解下御衣,上前两步。亲手系于安禄山衣肩上,高力士微微一愣,但见安禄山亦是一怔。旋即才受宠若惊般就地谢恩,连叩三个响头,掷地有声,那感沐皇恩之情甚是溢于言表。

“老奴遵旨。”见状,待领下旨意。高力士这才与安禄山一并出城,一道儿相送往长乐坡。一日里二次饯行。可见恩宠厚重,即便是往日里,李林甫、哥舒翰等位极人臣者也不曾由此殊荣。

前两日,早朝时,李隆基就已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之面,示下往后里凡有上言安禄山谋反的人,一律命执送于安禄山,任其处理,今个又如此示恩,可以想见,由今而后宫里宫外只怕再无敢言者,“由是人皆知其将反,无敢言者”。

此番安禄山来京,如闯龙潭虎穴,不只杨国忠,连带李亨先后无不奏请趁此将其留在京师,一顿顿鸿门宴,如遭灭顶之灾,然圣意如此,众多异议于事无补,安禄山深知个中厉害,是以待行至长乐坡,只与高力士小饮了一杯薄酒,便以天色不早为由匆匆上马而去,一路急急如漏网之鱼,疾驱出关,继而乘船沿黄河顺流而下,尤嫌船慢,又命船夫舀绳板立于岸边拉纤,十五里一换班,“昼夜兼行,日数百里,过郡县不下船”。

安禄山离去后,李隆基直立在望春楼上,却是良久的晃神。刚才安禄山一席话,不无触动其内里深处那根弦,与江采苹已是不能回头,再也回不了过去,至于杨玉环,虽说纵有种种顾虑,但身边能有个人伴以温情,长夜漫漫,可多一分温存,许是终有一日也可填补那份空虚。

杨国忠掌权,只差权倾朝野,安禄山既为杨玉环所收的义子,即使存有叛逆之心,谅其一年半载也不敢生乱,今时之所以放任安禄山回返范阳,放虎归山留后患,实也只是不想过早的逼反安禄山罢了,毕竟,有些事还须从长计议,何况时下正与南诏、吐蕃交战,根本抽不出多余的兵力用以平息内乱,当务之急,唯有安抚。

当安禄山逃命似地平安返回范阳,仍心有余悸,时情势上外重内轻,称兵内侮,未必素蓄凶谋,是故地逼则势凝,力侔则乱起,事理不得不然也,为免夜长梦多,遂决意谋反。而与此同时,李隆基回宫后不多时,便下敕召回杨玉环。

杨府。

高力士奉旨带了十余个小给使,将御馔送达,娟美、丹灵二人见状喜不自禁,而杨玉环却是秀眸含泪,伏在妆台上,思量半晌,狠心剪下一绺秀发。

“娘子,娘子这是作甚?”娟美站在一旁,不由得吓了一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毁伤,岂非不孝。

杨玉环却全未在意,只吩咐丹灵取过一枚绣荷,把手上那绺青丝缠在指尖缠做团塞入其中,黑烟眉一挑,招手示意丹灵近前:“你且出去,烦请阿翁将之交予三郎,只道,‘妾罪当死,陛下幸不杀而归之。今当永离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赐,不足为献,惟发者父母所与,敢以荐诚’。”

丹灵会意,遂一字不差的照实告与高力士,一番叩谢,高力士回宫之后,如实作禀之下,李隆基一见杨玉环那绺青丝,怒气顷刻烟消云散,当下就传旨召杨玉环回宫,会于南宫庭院月色下,一声“三郎”,宠待益深。

杨玉环回宫的消息,很快传到上阳东宫,彩儿、月儿越发愤懑,但在江采苹面前时两人却都口风极紧,甚至有时候,两人私底下都会恨恨地咬牙切齿,倘使那日从长安城回洛阳的途中,主奴三人就那么凭空消失掉,自此海阔天空,今时想来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自打上次回来,江采苹一日比一日少言寡语,整日无精打采,郁郁寡欢,时时一个人发呆,也不知究竟在想些甚么。一晃又过去小半年,时气渐寒,一冬不见降雪,竟是出奇的清冷寒冽。

前几日,彩儿就从看守上阳东宫的几个护卫口中得知,一入冬那会儿就有岭南驿使入京,想当年,岭南刺史曾万里迢迢呈献奇梅百品,只为一搏江采苹欢心,而今眼看着年节将近,早是迎入腊月门,却久久不见有人来上阳东宫,彩儿有心打听,一番探听,却是气得直跳脚,才知今岁从岭南进献入宫的竟是杨玉环喜食的荔枝,且为保鲜,皆以竹筒盛装快马飞骑火速送入宫的。

昨日送梅今送荔,前思后想,怎不叫人气急,为免江采苹得知黯然神伤,彩儿与月儿便刻意瞒下此事,月儿却不由得泪满衣襟,身世浮沉,方知人情冷暖,今非昔比,天意弄人,李隆基不堪思今,想必煞费苦心是为杨玉环消气的,可却是忘了这上阳东宫也有个为之情动情牵的人。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今时杨玉环在宫中承运之深,可想而知,再无人可比及。

年节宫宴上,安禄山遣副将何千年奏表,请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汉将。李隆基命中使宣付中书门下,即日便写告身交付千年。

杨国忠、韦见素等朝臣闻之不约而同奏言,“其反明矣”,事后李隆基却加封了安禄山带左仆射平章事衔,追赴之余,又将起草制书留而未发,只暗中遣中使辅璆琳以送柑子为名,去范阳督责安禄山动静。不料璆琳受安禄山贿赂,回京后不据实以报,反大谈安禄山竭忠奉国之事,李隆基信以为真,遂烧掉了制书草稿。

至此,安禄山对所遣来使开始病不出迎,会见时,也是刀枪林立,戒备森严。四月里,李隆基命给事中裴士淹宣慰河北,至范阳后过了二十多日,在武士的挟持下安禄山才得召见,行程数日全无臣子礼节,裴士淹回来后却“不敢言”。

杨国忠屡谏安禄山狼子野心,无奈李隆基听之任之,始终姑息不予追究,为恐安禄山有恃无恐越加目中无人,杨国忠遂与底下一干臣子商议,坐定决意作以致命一击,于是调派京兆府出兵包围其府宅,搜求反状,并逮捕其门客李超等数十人,送御史台缢杀。禄山闻讯后,心中大为恐惧,一时间才稍有收敛。

冬尽春回,翠率楼上一片花团锦簇,正巧赶上扶桑国来使进贡,李隆基携杨玉环并坐在上,设宴款待,一时也无暇理会杨国忠与安禄山之间的明争暗斗,只放任其二人互斗互争,只当不知情,也便互为牵制一二。

上阳东宫亦得以赐品——一斛珍珠。

扶桑所献贡品中多的是晶莹绚丽的珊瑚珍珠,令人眼花缭乱,酒酣耳热之下,思及已然是许久不顾及江采苹,触景伤情,百感在心,若有所失,怅然不乐之下,李隆基于是暗中命左右密封下赐之,不成想那一斛珍珠次日就被原封不动退回,其上还附了一首诗:

柳叶蛾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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