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酒肆。

冷清的暮色中,店家早早关了店门,唉声叹气地收拾着几案,已有小半个月客薄人稀,早先繁华的西宫洛阳在这场战乱的洗礼中,俨然快变成一座死城。

大街小巷,往日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连日的兵荒马乱之下,别说吃酒的人,一天到晚门前连个过客都少见。一听叛军攻陷,早先的几个胡姬一夜间跑了个不见影,连店小二也支吾着卷了铺盖卷走人,旋风似地出城逃命去了。

这时,外面却传来几下叩门声。

店家随手扔下手里的抹布,颇有些恹恹地打开一条门缝,头也未抬的粗着嗓子就回了声:“小店打烊了!”说着,便欲推上门,一只纤白的细手却不偏不倚的挡在了门隙间,手背上立时多出了一条红痕。

“阿翁有礼。”

迟疑着抬头一看,只见门前站着一男两女,男的眉清目秀,女的娇柔乖顺,不知为何,一见就让人心生异样。

来人正是江采苹主奴三人。见那店家一愣,江采苹揖礼在门前,心下微微一动:“吾兄妹三人,与家亲在城中失散,今日天色已晚,阿翁可否行个方便,劳烦在贵酒家借宿一宿。”

听眼前人这般一说,店家不由得又端量了几眼门外的三人,自家酒肆虽不怎大,所坐落的也偏,不似城中那几家大酒肆日日空无虚座,但平日里门前来往酒客也不少,可面前这三个人看上去却面生的很,再看身上穿着打扮,又不像穷酸人家的,尤其是这立身在前头的这说话者,举手投足尽显落落大方。浑然一股贵气之相。

“阿翁莫忡,只因内子偶感风寒,不及另寻客栈,望乞阿翁照拂一二。”看出店家疑色,江采苹温恭有礼的继续说道,并掏出了一枚钱袋,双手递上,“吾兄妹初来洛阳,人生地不熟,不敢多叨扰。只求收留一宿,明日一早便出城。”

掂了掂手中钱袋,店家略一犹豫。才闪身相请了江采苹主奴三人入店。这些日子几乎不进账,这钱袋中的银两虽不怎多,也算是一笔小收入,但见来客又是识文识字的读书人,况且这会儿时辰也确实不早了。而店中又只其一人,后院还空闲有两间厢房,只当是多个伴也是好的。

彩儿跟在后,紧步在后,原本是不赞同借住在酒肆中,但江采苹却说。眼下酒肆远比客栈安平,特别是对其主奴三人而言,客栈人多眼杂。夜里的酒肆反却不易惹人眼。倘若上阳东宫走失了宫中妃嫔的事现下已不是甚么隐秘的话,估摸着必定会有叛军搜夜,而这种时候客栈势必是被搜查的重中之重。

本来想寻处偏僻的农家小院暂住,无奈这两日总有叛军挨家按户的抢掠物什财帛,左邻右舍的若是哪家忽然多出三个陌生人。只怕城中昭示一贴,届时不但会暴露了行踪。更免不了连累更多无辜人。既然这两日城门查守严谨,但凡出城皆须比照那几张画像一一查对,现下正当风口上,也只能缓以行事,既不能露宿街头又不能餐风饮露,只有在酒肆上打主意,毕竟,酒肆多在白日嘈杂。

“小店不比大肆,只余下两间厢房,客官若不介怀……”待关上店门,店家又看了眼依偎在江采苹怀中的月儿,见这娘子一张瓜子小脸面色绯红,这严冬时气,额际竟涔着细密的汗珠,且脚下悬浮,一看就知身有抱恙,倒也未再模棱,径直引了江采苹三人转入后院,指了指几步外的两间偏厢。

“阿翁今日收留之恩,来日必报。”江采苹轻柔地将怀里的月儿交予一旁的彩儿搀扶着,就地对店家又行了个大礼。

会意江采苹示意,彩儿亦忙扶着月儿,在旁谢了礼。眼见江采苹如此知书达礼,那店家倒有点不自在了,拱手还了礼:“阿郎不嫌不周便是。”

江采苹轻叹口气,似面有难色地凝了目月儿,又转向店家:“吾还有一事,相请阿翁……不知可否借贵店庖厨一用,内子风寒在身,白日里未及求医问药……”

那店家这回倒应的干脆,二话未说,便指了庖厨所在方位,还应承下代劳烧水,江采苹却拱手谢过,只言不敢劳烦,交代彩儿先行扶了月儿进房稍作歇息,而后就亲自下厨烧了点茶食,权当充饥。

从昨夜逃出上阳东宫,主奴三人今白在城中转来绕去,一整日未停脚,此刻总算不致流落街头忍饥挨饿。也所幸那店家也是个实诚人,虽说无奸不商,也贪图小便宜,但也不失为公平交易,至少在面上不欠人人情。

钱财乃身外之物,好在江采苹早在半年前就让彩儿暗地里把这几年攒下来的一些财帛分次变卖掉,全兑换成碎银,尽管不便在身上带太多的银两,若遇搜身少不得会被充了公去,可时下无财不通路,只能舀银子堵人口。

只不过,这酒肆也不是安身之所,洛阳城更不是久留之地,顶就在这儿借宿上一宿,待明个再探一探城中虚实,再做决意。之所以让月儿故作身染风寒的假象,实则也是个权宜之计,倘使这两日守城严查,仍不易混出城去,有月儿这个病拖着当借口也可再赖在这家酒肆中多借宿一日。

月上中天,一点烛笼,江采苹单手撑额却难以入眠,彩儿拾掇了下榻褥,忍不住掩鼻挥了挥床褥上的那股腐潮味儿。

“阿兄,这褥子怕是盖不得,有股男人的臭味儿!”

月儿才舀热帕子敷下去的颊上热潮才消退下,一听彩儿这怨叨,也从旁步了过去,低头嗅了嗅铺盖,蹙了蹙眉,床褥上的确有些味儿,也许是近日天阴沉沉的缘故。

江采苹回了回神儿,莞尔一笑:“不妨事。和衣便是。”

彩儿悻悻地在旁边坐下,捶了捶肩膝:“奴明儿个也扮男人,可好?”

江采苹凝眉示意彩儿说下去,抬手蓄满了杯中茶水,浅啜了口茶。这茶虽比不得宫中那般纯酿,也不是其亲手所制的茶,但这些年来,不管是在长安亦或是在洛阳,想要吃茶时都是其自己动手,已记不清有多久没吃过旁人沏的茶了,今时浅浅品来,滋味虽不怎合口,茶香气息也稍差了点,却也别有一番意味。

“奴,奴大可扮作家仆,明日上路也方便些。”彩儿拖着腮,杏眼直勾勾的打着哈欠,看似犯困。

月儿从一旁凑过来,细弱蚊丝:“娘子,奴也扮男人……”白日里那娇滴滴的模样,着实羞人的很,当着人眼时尤为浑身不自。何况,哪儿有让江采苹做粗活,反过来侍候其与彩儿两人之理。

凝目月儿,江采苹难得的展颜一笑,浅勾了勾唇际:“三个大男人,一块儿上路,不觉无趣?”

彩儿挑着眉,气哼哼地趴在了茶案上,月儿埋下首咬了咬红唇,半晌,嗫嚅道:“那,奴便做回婢奴。”

江采苹勾唇一笑,擢皓腕轻抬了下月儿尖尖的下巴:“怎地,扮吾的内子,委屈了月儿了?”

“娘子!”明知江采苹只不过是在说笑,月儿侧过身,还是涨红了脸颊。彩儿听在旁,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也就江采苹这时候还有心玩笑,不过打从前儿个逃出来,虽是在逃命,江采苹的脸上倒多了些笑颜,不再似这两年被禁在上阳东宫时落落寡欢,纵便是前几年在长安那会儿,细细想来,好像也没见过江采苹何时有几回笑的这般眉开眼笑过。

前日夜里从上阳东宫出逃之前,江采苹就交嘱过,事先在前殿前的庭院里弄了不少的假象,还仔细的在寝殿里挂上了三尺白绫,又在后庭的一口古井旁,掷了一只珠履扔在井边,好似是要做成跳下古井香消玉殒的假象,且在那之前,头两日就已将变卖掉的多数财帛以及碎银分发给了那些在上阳东宫坚守了三年之久的亲卫,还传下话,让众人各自离去,有家的归家,无家可归的也趁早散去,之后便封闭了上阳东宫的宫门,直到那夜破城的角号声响起,主奴三人才从早已挖好的墙隅一角的一个圆洞里逃出来。

至于那洞,却是在遣散了一众守卫过后,江采苹连夜指挥着彩儿、月儿现挖通的,但选点却筹划了两年多了,或者说,早在当日被迁入上阳东宫的那一日起,江采苹就已在暗中勘察上阳东宫的各个角落,不为人所知的寻了那处角旮旯,而事先连彩儿、月儿都不知情。既要避人耳目,行事上必须必的慎之又慎才是。

钻出洞口之后,那狗洞一般的圆洞就从里面舀事先备好的一堆儿枯枝败叶重又填堵住了,而洞外则用墙上碎落下的青石封死,又泼了黑墨,倘如不趴上前去细看,那一片宫墙也不易被人察觉。更别说洞外正好还长有两棵歪脖子树,墙外还是偌大的一片林地,平日里极少有人走动,故才在乌漆抹黑中逃脱了出来。(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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